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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他多久沒有這種心痛的感覺了?原來他的心痛也和別人沒什麼兩樣。他是君王、至高無上的天子,可天子也是人,也一樣有七情六欲。

  他也會恨,也會怒,也會惱,也會痛。他就這麼呆呆地站在兒子的床榻前,想到了很多很多。出奇的是,他沒有想他的千秋基業,他沒有想他的北伐東征,他甚至沒有想到目前大明面臨最緊迫的危機。

  他想到的事情只是多年前的、如煙般的往事。

  人是個很奇怪的動物,身體雖不能回到多年前,但思緒可以。當思緒回到多年前的時候,甚至會比人自身回轉還要讓人感喟。

  朱高煦雖對他吼、對他怒、對他不滿,但他並沒有憤怒,有的只是深切的傷悲。因為多年前,太祖也是這麼對他,他那時也是心中不滿和憤然,他吼過、抗爭過,直至發生了靖難之役。

  他太瞭解朱高煦的委屈。他望著兒子,有如望著他的當年。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太祖當時的心境……

  可為何人在很多時候,總是明白得如此之晚?就算父子之間也是這樣呢?

  他是帝王。他雖冷酷無情,看似窮兵黷武,但他知道他不能只聽從於那些迂腐之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何況百足之蟲還未死,隨時都會咬他一口。為了天下蒼生,為了江山永固,他必須如此。

  可他得到了什麼?

  到如今,就算他心愛的兒子都已不信任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但清楚自己絕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因為他的兒子並沒有想像中的風光,無論漢王還是太子,在靖難前,都曾經做過階下囚,為了他這個父親,忍受了常人難以想像的屈辱,他是欠著兩個兒子的。想到朱高煦說的「那時……是信你的」話時,他心中絞痛,眼前迷離。

  朱高煦眼簾微動,緩緩地睜開了眼。他才待移開目光,不想去看父親,陡然間心頭一震,他看到了朱棣含淚的雙眼。

  父親流淚了?他多長時間沒有見過父親落淚了?朱棣很少流淚,他素來只流血。朱棣在浦子口的時候,曾經為了朱高煦落淚。如今再次落淚,還是為了朱高煦。

  朱高煦心中突然有了分茫然,半晌才道:「父皇……」

  朱棣微震,從恍惚中回過神來,緩緩地坐在朱高煦的床榻前,沉聲道:「煦兒,御醫說,你中了一種極為奇怪的毒,可你不用怕,為父一定能治好你。」見朱高煦望向了斷腕處,朱棣沉默起來。

  朱高煦望著父親臉上的黯然,突然笑了。他笑得很輕、很淡,「父皇,你不用擔心的。」見朱棣目光中帶著傷悲,朱高煦反倒伸手出去,握住了朱棣的手,「我方才做夢時,夢到了娘親。」

  朱棣心中微酸,半晌才道:「你……不要亂想。」心中卻想,皇后臨去前,曾讓朕照顧好熾兒和煦兒。皇后跟著朕,未享過什麼福,有的只是磨難。她臨終說的話,朕好像也沒有放在心上。

  朱高煦望著父親,笑容變得有些不自然。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浦子口,父親對著他,也是這種表情,原來在父親心中,看他的感覺一直沒有變。

  那一刹那,他忘記了太多的事情,也想起了許多事情,因此只是輕聲道:「爹,孩兒沒有亂想。這世上,對孩兒好的,一個是爹,一個就是娘。」

  朱棣沉默下來,只是握著兒子的手,感覺到了那只手的冰冷。

  「娘應該很寂寞。」朱高煦輕輕歎口氣,目光越過朱棣,望著帳中昏黃的燈火。

  那昏黃的燈火中仿佛有著說不出的夢幻和想念。朱高煦望著那燈火,憂傷道:「孩兒很久沒有陪娘親了。當初孩兒給爹擋了幾箭,雖感覺要去了,心中卻高興。再回到當年,孩兒還是要擋的。」

  朱棣心頭顫抖,只是緊緊地握住兒子的手。他看得出,朱高煦說得赤誠一片。原來這些年,兒子雖憤懣、不滿,但對他這個父親的感情,亦是不變的。他當年不也是如此?他就算對太祖不滿,可還是遵太祖之命,只想終生戍守北疆。若不是朱允炆非要逼死他,他也不會發動靖難。

  朱高煦還是望著燈火,沉湎在往事中,低聲道:「孩兒的性命本來就是爹娘給的,多年前還給了爹,如今去陪娘親……心中其實也是喜歡的。」

  朱高煦臉色驀地變得潮紅,似乎又要吐血。朱棣心痛如刀割,突然握緊了兒子的手,急道:「煦兒,你一定要挺住。因為……為父……」他頓了下,心中有些遲疑。

  朱棣很少有這麼遲疑的時候,因為他見到朱高煦失去求生的意志,驀地好像回到了浦子口時,那一刻,他只想挽回兒子求生的信心。

  他想做一個決定,這個決定突如其來,卻是事關重大,甚至對大明會產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天有雪,無月。可是,現在有明月的光芒盡數地落在秋長風的身上。月光絕非是天上明月的清輝,而是來自咫尺天涯琴。

  秋長風從未見過這麼明亮的月色——可比擬刺眼陽光的月色。月光一起,他立刻閉眼,隨即感覺到殺機近在咫尺。

  如瑤明月已發動了致命的一擊。

  天涯咫尺琴妙用有三,除了能發動三輪銀針外,還能射出如明月般的光芒,光芒雖不能殺人,但可立即將對手置於昏暗之地。

  那種光芒下,是人都要閉上雙眼。暗和明本是相輔相成,否極泰來,極明為暗。那光芒顯然不能殺人,只能迷惑對手的心神。因此,如瑤明月伴隨著明月光起時,右腳微頓,有道銀光在腳底一閃,射向了秋長風的咽喉。

  她看起來楚楚可憐、弱不禁風,但她是如瑤明月——如瑤藏主之女,就算藏地九天、伊賀火雄這些兇狠剽悍的忍者,都要聽從她的吩咐和安排,她怎麼可能是弱不禁風的女子呢?

  她的示弱之法本也是忍術中弱水一術。她沒有出手,是因為她沒有殺死秋長風的把握,但她一直在用計。先是恢復本來的面容麻痹秋長風,再用楚楚可憐的姿態打動秋長風,隨後用真誠的態度,希望能軟化秋長風。

  但這一切均沒有作用。她只能全力出手,她在說話之時就在盤算和秋長風之間的距離。琴聲一響,明光乍現,流星瞬出。

  她鞋底安裝的就是暗器流星。

  暗器安裝在鞋底,由此射出,實在極為突兀。可如瑤明月並不指望流星能殺死秋長風。她沒有低估秋長風。

  自秋長風擊殺藏地兄弟、重創伊賀火雄、連殺十數忍者、獨鬥張定邊、斬落葉歡三根手指、迷宮內殺死莫四方後,如瑤明月就再也不敢低估秋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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