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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天已暮。

  秋將至,華蓋殿早有些涼意。朱棣還在望著天邊的殘陽,並不轉身,緩慢道:「楊學士,聽說太子和漢王又在爭吵?」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並未刻意提高聲調,但眾人均聽得清清楚楚。真正有威嚴的人,素來不會和潑婦駡街一樣比誰的嗓門要高。

  楊士奇一驚,不想天子開口就會問他。他剛才本來不在漢王、太子爭吵的漩渦中,但天子宣召,他趕來的路途中,早就把事情打聽的明明白白。

  但這裡有太子、漢王和公主,楊士奇本以為天子從順天府來到南京,會先和太子、漢王、公主敘敘天倫之樂,可朱棣竟兩天閉門,不見任何人。

  太子、漢王也不見!

  朱棣開始見人後,一見就是五個,不問太子、漢王,先問他楊士奇,看似器重,可其中的福禍旦夕,早讓楊士奇膽戰心驚。

  雖遲疑,但不再猶豫,楊士奇立即道:「是。」他只說了這一個字,可好像用了全身的氣力,背心竟有汗水流淌。

  朱棣沉默片刻,並不回身道:「秋長風,你把經過道來……」

  眾人又是一驚,就算是太子、漢王都忍不住詫異。朱棣召見,二人一路上,早準備了滿腹說辭,本以為殿上會唇槍舌劍,哪裡想到根本一句話都不讓說。

  到如今,太子、漢王的命運,竟然握在一個區區的錦衣衛千戶手上?

  當初天子宣召之時,他們都沒想到,秋長風竟也有見天子的榮耀,到如今,他們更沒有想到過,天子問的第二個人,就是秋長風。

  難道說……朱棣早認識秋長風。抑或是,因為秋長風是姚廣孝器重的人,朱棣因此也器重?

  秋長風雖睿智、有性格,但在太子、漢王眼中,不過個是千戶,官居五品罷了,這裡又怎麼有他說話的地方?

  可朱棣認為秋千戶可以說話,沒人敢反對,漢王也不敢。

  秋長風神色肅然,並不遲疑,立即將從入寧王府,到眾人賀壽,從甯王遇刺,到追蹤敵凶,再到遇見太子,漢王趕來的事情,詳細地說了一遍。

  他說得簡練,但切中要害;快捷,但事無遺漏。雲琴兒、田思思的名字,他都不忘上報,太子的蟋蟀叫做狼抗,他也如實稟告。

  錦衣衛本來就是天子的耳目,太子、漢王都知道。但他們亦是沒想到,錦衣衛彙報的情況,會是這般的詳盡——詳盡而準確!

  漢王皺眉,太子流汗,雲夢公主雖一直對秋長風不滿,但也不能不承認,秋長風說的事情,完全和事實相符,沒有半分的偏袒,就算措辭,都沒有夾雜個人絲毫的情感。

  殘陽已沉,天際只留下了一抹餘紅。

  有燕子歸來,燕子徘徊在華蓋殿前,徐徐不去,啾啾鳴叫。

  除此外,再無聲響。

  過了許久,朱棣這才說道:「熾兒,朕知道你心中也有不滿的。」

  太子朱高熾臉上又是畏懼,又是感慨,那一聲「熾兒」,他許久沒有聽過,但後面的那句話,讓他如何作答?

  朱棣又道:「人不滿,總會有恨,人之常情,不足為奇。因此你做了過火的事情,朕也不會怪你。」

  太子色變,嗄聲道:「父皇,你難道真的認為,是兒臣要殺甯王,詛咒二弟?」他不能不分辯,他心中真的不滿,委屈盡數寫在了臉上。

  朱棣還是望著窗外的餘暉,說道:「你若承認了,這件事,朕就不追究了。」

  太子驚立當場,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朕就不追究了。」

  區區的六個字,其中的含義實在太多太多。

  若太子真的做了這兩件事情,他完全可信朱棣的話——朱棣說的話,從來沒有不算的時候。

  但太子若沒有做這兩件事情呢?

  朱棣只憑秋長風的敘述,好像就認定了太子是暗殺厭勝兩件事情的主謀,太子如果否認,會不會因此觸及朱棣的逆鱗,反倒引發朱棣的震怒?

  漢王最近對太子咄咄逼人,朱棣視而不見,誰都覺得朱棣在繼承大統一事上還是屬意漢王,偏袒漢王,朱棣這時候說出這句話來,難道根本就想太子認罪,藉口廢了太子?

  最後一抹陽光都已散去。

  華蓋殿漠然地沒入了暮色之中,很快暗了。燈未燃,所有人都籠罩在暗影之中,太子也不例外。

  太子不語,朱棣也沒有再追問。朱棣說話,素來不會重複第二遍。

  不知許久,太子汗水涔涔而下,雲夢公主見了,心中一陣難受,再也不怕朱棣的威嚴,叫道:「父皇,這不公平!」

  楊士奇汗水也流淌下來,想要止住雲夢,卻又不敢。

  朱棣「哦」了一聲,看著殿外一對飛燕落在枝頭呢語細細,緩緩說道:「朕沒有問你。」若不是雲夢的話,哪個臣子敢這般做,只怕早被推出去斬了。

  雲夢公主望著朱棣威嚴的背影,咬牙道:「這些事很是蹊蹺,行刺甯王的人就在大哥請來的戲班之中,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根本就是在嫁禍大哥。再說大哥宅心仁厚,如何會使用齷齪的厭勝之法?二哥從甯王遇刺追凶到發現厭勝,之間太過巧合,女兒只怕……這些事情……」終於頓了片刻。

  暮色下,朱棣的背影看起來肅殺肅然。

  雲夢公主望著那高大冷漠的背影,心中忐忑,可看了眼大哥,終於開口道:「只怕這些都是二哥所為!」

  一語出,黯淡清冷的華蓋殿中,心跳都聽得見。

  那枝頭的飛燕振翅飛遠,投入了濛濛的夜色。

  漢王的臉色,刹那間,沉得如同墜入雲際的殘陽,不見紅血,只見蕭肅!

  第十八章 龍 顏

  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漢王所為!

  漢王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這些事情若是太子所為,就是太過愚蠢,但若是漢王所為,可謂是巧妙。

  甯王支持漢王,漢王親自趕到為甯王賀壽,同時派人混入太子請來的戲班中行刺甯王,一方面可擒凶,一方面卻可保護甯王不受傷害。

  就算沒有秋長風在場,以二十四節的能力,要保護甯王平安無事也是遊刃有餘。

  可秋分為何要緝凶、殺人?道理也簡單,做戲要做足,如此一來,誰都不會懷疑此事會和漢王有關。

  殺了幾個人,對漢王來說,並非難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漢王要成大事,犧牲幾個刺客算什麼?

  漢王置身事外,但將事情引到了太子的身上。刺客逃命,故意把線索落在太子城中的閑宅內,漢王質問太子,很容易就會發現太子書房中的厭勝。

  想漢王的天策衛可隨意將太子的書房掀個天翻地覆,在太子書房提早埋下個木偶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木偶對漢王而言,看似討厭不詳,但若能除去太子,這點犧牲實在算不了什麼。

  只要朱棣知道這件事,太子仁厚性格自然被削弱。太子無能、肥胖、腿腳還不利索,到如今只剩下個仁厚了,但如果連仁厚的印象都大打折扣,太子的位置,可說岌岌可危。

  朱棣因此事廢了太子,另立漢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環節絲絲入扣,借給甯王賀壽之際發動,連環縝密,非大才能不能策劃,沒有非凡算計不能實施。

  能實施這計劃,從計劃中得利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漢王。

  漢王夠狠、夠毒、夠算計,他既然能將大明第一才子解縉都置於死地,這種算計對他來說,雖巧妙,但駕輕就熟。

  這些話,雲夢公主沒有說,她只是點出了漢王有可能是幕後推手就夠了,這是關鍵所在。在場的眾人,隨便哪個都比雲夢公主聰明,話已點明,自然都能想到這些,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華蓋殿的肅穆黑暗中,已有圖窮匕見的猙獰。

  太子、漢王之爭到如今,就要到陰陽分曉的時候,但究竟如何判斷,還是朱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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