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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夜已深,前殿的歡歌笑語已然逐漸淡消,疏真倚坐窗前,涼風撲面之下,卻無半點睡意。

  仿佛與她心有靈犀,房門被輕輕推開,毫無聲息,卻是俐落堅定。

  朱聞一身酒意,眉目間卻是冷靜無波,黑眸在昏暗中熠熠發光。

  「你回來了……」

  疏真緩緩回頭,手中卻並不見她從不離身的繡針,纖指之間滾動著的,乃是一隻小小宮燈。

  宮燈甚小,紗絹之外貼了米珠,兩邊圓滾滾兔子耳朵豎起,煞是可愛,只是顏色淡褪,不復光鮮。

  朱聞靜靜看著她,「不過是一盞燈,你若是喜歡,只管問掌事女官要,何苦拿這過完節即將丟棄的?」

  疏真微微一笑,冷風吹起她的裙角,紛飛宛如天邊雲絮,她低下頭,輕聲道:「這燈也怪可憐的,過完了節,人們沖著它許完願,就將它拋置腦後了……」

  這一瞬,朱聞不知是為什麼,只覺得她聲音中帶著一種難言的惆悵黯然,將窗外的月光都染就淒涼。

  「你若是喜歡,今後每一年用過的燈,都給你掛在簷下,讓你看個夠。」

  仿佛被這陣黯然勾起了魂魄,他鬼使神差地如此說道。

  今後……?

  疏真幾乎失笑,這般說辭,倒好似彼此之間,有長長久久,熱熱鬧鬧的歲月可待……

  可人與人之間,本就是萍水相逢,不過一程一時,又哪來的什麼「今後」呢?

  她眯起眼,想起昔日在京城時那些笑謔戲語,幾乎要大笑出聲,卻終於忍住了,只是仔細打量了一番朱聞,先發制人的問道:「瞧你氣色不好——是遇見了什麼人?」

  朱聞默然,只是走近她身畔,接過那盞宮燈把玩,良久,才道:「我遇見了自己的親生母親……這是數年來的第一遭。」

  他迎著她詫異的目光,微笑道:「我沒跟你說過嗎——其實我也是王后親生的,只是被抱給側妃鄭氏撫養,這才變成了庶子。」

  第三十五章 寤生

  疏真聽了,不禁大吃一驚,她也算深諳這些宮闈秘聞的了,向來只有正室奪了姬妾的孩子,在自己膝下撫養也算是屢見不鮮了,可卻是從未見過這等怪異情狀——王后居然將自己的長子扔給別人撫養?!

  朱聞的笑容不減,挺拔身形在月下看來,帶了些許蕭索,「我的母后……」

  他沉吟著,終於吐出這沉如千鈞的兩字,繼續道:「她並非是我父王的原配——先頭王后死的早,只生了我這位世子大哥便撒手人寰,我母后入宮之後,一兩年都不見有身,於是便焦急起來。」

  「好不容易懷了我,本該是件喜慶之事,可十月懷胎,嬰兒呱呱落地之時,卻出了意外。」

  曉月玲瓏,涼風颯颯而來,掠起他耳畔零落的鬢髮,他的聲音淡漠,在靜夜中聽來,卻有一種攝人的寒意。

  「我出生之時,母后疼痛呻吟了一日一夜,卻沒有絲毫動靜,直到她因痙攣而幾近脫力,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卻不是嬰孩的頭,卻是一隻突兀而出的腳!」

  疏真聽到此處,不禁微微皺眉,「胎兒位置相反,腳下頭上,此乃寤生①,對母體而言,確實是兇險萬分——可婦人生子,本就是一道鬼門關,王后因此對你生怨,未免太過偏執。

  (注①:寤生乃是腳先頭後的出生,這對現代人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對古人來說卻幾乎是產婦的死劫,參見《鄭伯克段于鄢》)

  朱聞自嘲一笑,聲音溫溫涼涼,眉梢卻是越發冷凝,「可那一隻腳……卻是烏黑如漆的!」

  疏真心中一驚,只聽朱聞的聲音帶著不可抑制的笑意,幾近輕顫,「當時所有人驚叫一聲,連穩婆都嚇得幾乎暈厥過去,有人叫出了聲,說生了個怪物。」

  「王后本來就已脫力,受不了這刺激,當場出了血崩——這一來,我倒是順利落了地,她卻是在鬼門關前徘徊了數月,這才險險救了回來。」

  疏真對著他上下打量,怎麼也看不出有哪裡異常,朱聞唇邊的笑容轉為苦澀,「到人們想起我來的時候,我身上的顏色居然慢慢淡下下來,到我會走路的時候,黑色已然全數消褪。」

  「不過……沒等我學會走路,母后就將我『賜』給了側妃鄭氏,她根本連我的面也不願見,就怕想起那生死一刻的夢魘。」

  至此,疏真終於明瞭了這對母子之間的糾葛,她沉默半晌,卻也發覺自己無話可說。

  這世上的事,說不清,道不明,人心之難測,糾纏複雜的陰霾憾恨,又怎會是三言兩語所能開釋?!

  她靜靜望著窗前臨風而立的朱聞,但見後者取下繁重額冠,卻是回頭朝著自己突兀一笑——

  下一瞬,她心中生出警兆,卻聽朱聞一聲輕笑,「我已經把自己的身世由來都說給你聽了,來而不往非禮也——該輪到你了。」

  疏真早有準備,氣定神閑正欲開口,卻只覺朱聞目光犀利灼熱,正緊緊盯視著自己——

  「開口之前,你還是先斟酌一下,究竟怎麼把謊話編圓。」

  額冠落地的聲音清脆可聞,珠玉飛濺之下,朱聞慢慢走近,每一步都越發逼近,在她身前投下巨大陰影。

  「我知道你聰穎多智,世人難及,也不缺乏好口才,要想編個無懈可擊的謊言,對你來說真是易如反掌。」

  朱聞站在她身前,目光逐漸轉為柔和,卻仍不失清銳,「與其彼此愚弄,我不如不問——等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吧!」

  說完,他不待疏真回答,轉身拂袖而去。他的身後,曉月的暈光簇著裹成毛茸茸的一團,又靜靜灑滿了一地白霜。

  ***

  睦元殿的日子宛如流水一般,平淡易逝,不知不覺間,便是七八日過去了,眾人也在這個陌生之地安頓下來。

  順賢老夫人仍舊去念佛吃齋,偶爾也去內宮深處找幾個老姐妹閒聊,也去她原先的主子鄭氏那裡拜望過一次,疏真冷眼看著,兩邊回贈的禮數和往來,卻似極為生疏客套,於是心下有數,這位老夫人,大概不是鄭氏的人,而是……

  她如此想著,不由地望瞭望正東方向——那是王后的寢殿所在。

  一旁的燕姬見她有些出神,不由地從座中探出頭來,欲要一觀她手中繡繃上新奇花樣,卻又拉不下臉,不由的有些僵硬。

  瑗夫人在上首看得真切,卻是輕聲嬌笑道:「妹妹真是喜歡這些繡樣,何不去內宮針線上人那裡看個真切,這裡的繡娘們可是各個身懷絕藝,一點也不會比真妹妹遜色呢!」

  燕姬卻不領情——她只覺得這話仿佛是在譏笑自己眼皮太淺,於是回眸嗔道:「姐姐是宮裡的老人了,當然對這些瞭若指掌。」

  疏真聽到這兩人又有些言語不對,只覺得一陣頭疼,心中暗暗埋怨朱聞,不該讓自己與她們經常來往,再這麼折騰下去,只怕她們樂在其中,自己就要憋悶成鬱了。

  不過也難怪這兩人無所事事……如今她們新來乍到,暗地裡的主子想必暫時也沒什麼指令,只是再過幾日,不免又要興風作浪。

  她正如此想著,卻聽珠簾輕動,廊下鸚鵡啼舌,有侍女匆匆來報,「世子妃和三王妃前來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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