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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這種大食來的迷魂藥粉果然厲害,我不過抓破了李承鄞胳膊上的一點兒皮膚,現在他就睡得這樣沉。

  剪完指甲我又洗了手,確認那些迷藥一點兒也不剩了,才重新換上夜行衣。

  阿渡將刀遞給我,我看著熟睡著的李承鄞,只要一刀,只要輕輕地在他頸中一刀,所有的仇恨,都會煙消雲散。

  他睡得並不安穩,雖然有迷藥的效力,可是他眉頭微皺,眼皮微動,似乎正做著什麼夢。我輕輕地將冰涼的刀鋒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毫無知覺,只要我手上微微用力,便可以切開他的喉管。

  他的嘴角微動,似乎夢裡十分痛苦,我慢慢地一點一點用著力,血絲從刀刃間微微滲出來,已經割破他薄薄的皮膚,只要再往下一分……他在夢裡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痛楚,臉上的肌肉開始扭曲,手指微動,像是要抓住什麼。他似乎在大吼大叫,可是其實發出的聲音極其輕微,輕得我幾乎聽不清。

  我的手一顫,刀卻「咣當」一聲落在了地上,阿渡以為李承鄞醒了,急急地搶上來。我卻用手掩住了自己的臉。

  我終於想起來,想起三年前墜下忘川,他卻緊跟著我跳下來,他拉住了我,我們在風中急速向下墜落……他抱著我在風中旋轉……他不斷地想要抓住山壁上的石頭,可是我們落勢太快,紛亂的碎石跟著我們一起落下,就像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就像是那晚在河邊,無數螢火蟲從我們衣袖間飛起,像是一場燦爛的星雨,照亮我和他的臉龐……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我一次一次在夢中重逢這樣的情形,我一次又一次夢見,但我卻不知道,那個人是他。

  直到我再次想起三年前的事情,我卻並沒有能想起,耳邊風聲掠過,他說的那句話。

  原來只是這一句:「我和你一起忘。」

  忘川冰涼的碧水湧上來淹沒我們,我在水裡艱難地呼吸,一吞一吐都是冰冷的水。他跳下來想要抓著我,最後卻只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和你一起忘。」

  所有的千難萬險,所有的一切,他原來也知道,他也覺得對不起我。

  在忘川之巔,當他毫不猶豫地追隨著我跳下來的時候,其實也想同我一樣,忘記那一切。

  他也明明知道,顧小五已經死了,同我一樣,淹死在忘川裡。

  我們都是孤魂野鬼,我們都不曾活轉過來。我用三年的遺忘來苟活,而他用三年的遺忘,抹殺了從前的一切。

  在這世間,誰會比誰過得更痛苦?

  在這世間,遺忘或許永遠比記得更幸福。

  阿渡拾起刀子,重新遞到我手中。

  我卻沒有了殺人的勇氣。

  我凝睇著他的臉,就算是在夢中,他也一樣困苦。多年前他口中那個小王子,活得那樣可憐,如今他仍舊是那樣可憐,在這東宮裡,沒有他的任何親人,他終究是孤伶伶一個,活在這世上,孤獨地朝著皇位走去,一路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熱忱,所有的憐憫與珍惜,都統統舍去。或許遺忘對他而言是更好的懲罰,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曾經那樣愛過他。

  我拉著阿渡,掉頭而去。

  本來李承鄞讓裴照在我身邊安排了十幾個高手,可是今天晚上我跟李承鄞打架,動靜實在太大,這些人早就知趣地回避得遠遠的,我和阿渡很順利地就出了麗正殿。

  混出東宮這種事對我們而言,一直是家常便飯。何況這次我們計劃良久,不僅將羽林軍巡邏的時間摸得一清二楚,而且還趁著六月伏中,東宮的內侍重新調配,早將一扇極小的偏門留了出來。我和阿渡一路躲躲閃閃,沿著宮牆七拐八彎,眼看著就要接近那扇小門,忽然阿渡拉住了我。

  我看到永娘獨自站在那裡,手中提著一盞燈,那盞小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她不時地張望,似乎在等什麼人。

  我和阿渡躲在一叢翠竹之後,過了好久,永娘還是站在那裡。

  我拉了拉阿渡的衣袖,阿渡會意,慢慢拔出金錯刀,悄悄向永娘走去。

  不防此時永娘忽然歎了口氣,扶著膝蓋坐了下來。

  阿渡倒轉刀背,正撞在永娘的穴位之上,永娘身子頓時僵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我伸出胳膊,抱了抱她發僵的身子,低聲說道:「永娘,我走了,不過我會想你的。」

  在這東宮,只有永娘同阿渡一樣,曾經無微不至地照顧過我。

  永娘的嘴角微張,她的啞穴也被封了,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又用力抱了抱她,發現她胸前鼓鼓的,硌得我生疼,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取出來一看,竟然是一包金葉子。永娘的眼珠子還瞧著我,她的眼睛裡慢慢泛起水光,對著我眨了眨眼睛,我鼻子一酸,忽然就明白了,她原來是在這裡等我。

  這包金葉子,也是她打算給我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從前她總逼著我背書,逼著我學規矩,逼著我做這個做那個,逼著我討好李承鄞……所以準備逃跑計劃的時候,我曾經十分小心地提防著她。

  沒想到她早就看出來了,卻沒有去報告李承鄞。如果她真的告訴了李承鄞,我們就永遠也走不了了。

  在這東宮,原來也有真心待我好的人。

  阿渡扯著我的衣袖,我知道多留一刻便多一重被人發現的危險。我含著眼淚,用力再抱一抱永娘,然後拉著阿渡,瞧瞧溜出了那扇小門。

  這扇門是留給雜役出入的,門外就是一條小巷,我們翻過小巷,越過好些民宅,橫穿東市各坊,然後一直到天快要朦朦亮了,才鑽進了米羅的酒鋪。

  米羅正在等著我們。她低聲告訴我們說:「向西去的城門必然盤查得緊,只怕不易混出去。今天有一隊高麗參商的馬隊正要出城去,他們原是往東北走,我買通了領隊的參商,你們便跟著他們混出城去。那些高麗人身材矮小,你們混在中間,也不會令人起疑。」她早預備下了高麗人的衣服,還有帽子和鬍子,我和阿渡裝扮起來,換上高麗人的衣衫,再黏上鬍子,最後戴上高麗人的帽子,對著銅鏡一照,簡直就是兩個身材矮小的高麗商人。

  這時候天已經漸漸亮起來,街市上漸漸有人走動,客棧裡也熱鬧起來,隔壁鋪子打開鋪板,老闆娘拿著楊枝在刷牙,胖胖的老闆在打著呵欠,跟米羅搭訕說話。那些高麗人也下樓來了,說著又快又繞舌頭的高麗話。自從驍騎大將軍裴況平定高麗後,中原與高麗的通商反倒頻繁起來,畢竟商人逐利,中原有這樣多的好東西,都是高麗人日常離不了的。

  我們同高麗商人一起吃過了餅子做早飯,便收拾了行裝準備上路。這一隊高麗商人有百來匹馬的馬隊,是從高麗販了人參和藥材來,然後又從上京販了絲綢茶葉回高麗。馬隊在院子裡等著裝貨,一箱一箱的貨物被駝上馬背。那些馬脖子上掛的銅鈴咣啷咣啷……夾在吵吵鬧鬧的高麗話裡,又熱鬧又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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