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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根本就不姓顧。」師傅的語氣卻像往常一樣平靜下來,「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個兒子,也是當今天朝的東宮太子。」我只猜到顧小五不是販運茶葉的商販,事變之後,我隱約覺得他應該是中原朝廷的將軍,可是他又這樣年輕。中原朝廷有名的將軍不少,並沒有聽說過姓顧的將軍。原來他根本不姓顧,不僅不姓顧,身份竟然如此顯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來的使節,那時候使節是來替中原太子求親的。可是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那時候我雖然對中原沒有什麼好感,可是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恨之入骨。

  「他為什麼要說自己姓顧?」師傅猶豫了片刻,我還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猶豫,可是最後他還是告訴我實話:「因為他的母親姓顧。」我看著師傅,黑暗中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他的聲音又低又緩:「不錯,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顧,他的母親淑妃,原是我的親姑姑。所以我其實也不是什麼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卻遣了我悄悄潛入西涼,替他作內應……」我腦子裡亂成一鍋粥,我想了許久,終於想起師傅的名字,我靜靜地叫出他的名字:「顧劍!」我問他,「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殺了我,或者什麼時候帶著我,去向太子殿下交差?」顧劍並沒有答話,雖然在黑暗裡,我似乎也能看見他唇角淒涼的笑意。過了好久,他才說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會。」

  我心中勃發的恨意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那火焰吞噬著我的心,我抓著手中的尖石,那些細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聲音猶帶著痛恨:「你們中原人,還有什麼不會?你們一直這樣騙我!顧小五騙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騙我!你從一開始認識我,就是打定了這樣的主意吧?你們還有什麼不會!你騙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費我父王那樣相信你!枉費我叫你師傅……」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滔滔不絕地咒駡著他,咒駡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騙子。其實我心裡明白,我恨的只是顧小五,他怎麼可以這樣待我。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痛恨,如果顧小五一劍殺了我倒好了,如果師傅不救我就好了,說不定我就早已經死了……我罵了很久,終於累了。我看著顧劍,冷嘲熱諷:

  「你這次來救我,是不是什麼擒什麼縱……將來好到中原的皇帝那裡去領賞?」師傅看著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道:「小楓,我確實是別有居心才認識你,從前我都是在騙你,可是……可是每次騙你的時候,我總覺得好生難過。

  你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子,不管我怎麼騙你,你總還是相信我,我越騙你,心中就越是內疚。我給李承鄞飛鴿傳信,其實那時候,我真的盼望他永遠都不要來……你在沙丘上等著,我其實就在不遠處看著你,看著你在那兒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臉上,我看著你臉上的神氣,就像是你歌裡唱的那只小狐狸……」他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著了魔……你明明還是個小孩子……可是那時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遠都不要出現,這樣我說不定就可以帶你走了……帶著你走到別的地方去,離開西涼……可是後來他竟然還是來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計劃行事,我只得暫時避開你……我不知道……本來我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想著你或許不會喜歡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殺白眼狼王的時候,我就知道,事情沒有挽回的餘地。

  是我幫著他殺死了那頭惡狼,他的腿都被狼咬傷了,我對他說:殿下,這又是何必?其實我心裡更鄙視我自己,我做的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殺了狼王,就是為了去再見你。我幫著他,其實就是把你往他懷裡推……」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的神色悽楚,最後只是說:「小楓,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有說話,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只有我對不住別人。

  我對不住阿翁,我引狼入室,令阿翁信任顧小五,結果突厥全軍覆滅。

  我對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會死。

  我對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會受傷。

  我對不住所育突厥人,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卻為他們引來了無情的殺戮。

  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對不住我,只除了顧小五……可是沒有關係,我會殺了他,我總會有機會殺了他……我仰天看著頭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義起誓,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他。

  天明的時候我睡著了一小會兒,山下羯鼓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睜開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來。而顧劍臉色沉著,對阿渡說:「帶公主走。」

  「我不走。」我倔強地說,「要死我們三個人死在一塊兒。」

  「我去引開敵人,阿渡帶著你走。」顧劍抽出劍來,語氣平靜,「李承鄞性情堅硬,你難道還指望他對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裡,不過是為他平定西涼再添一個籌碼。」西涼!

  我只差驚得跳起來,顧劍看著我,我張口結舌:「他還想要去攻打西涼?」顧劍笑了笑,說道:「對王者而言,這天下何時會有盡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羯鼓「嗵嗵嗵」響過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經開始衝鋒。顧劍對我說:「走吧!」阿渡拉著我,她雖然受了輕傷,可是身手還十分靈活,她拉著我從山石上爬過去,我倉促地回過頭,只看到顧劍站在山石的頂端,初晨的太陽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濺滿了鮮血,經過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只,手執長劍,風吹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對我說的那些話,簡直宛如一場夢境。我想起當初剛剛遇見他的時候,那時候他從驚馬下救出一個小兒,他的白袍滾落黃沙地,沾滿了塵土,可是那時候他就是這般威風凜凜,像是能擋住這世上所育的天崩地裂。那時候的事情,也如同夢境一般。這麼多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對我來說,都像是一場噩夢。

  我和阿渡在山間亂走,晝伏夜出。中原人雖然大軍搜山,可是我們躲避得靈巧,他們一時也找不到我們。我們在山裡躲了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饑了就挖沙鼠的洞,那裡總存著草籽和乾果,可以充饑。我們不知道顧劍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間躲了多少天。

  這時候已經到了八月間,因為開始下雪了。仿佛是一夜之間,天亙山就被鋪天蓋地的雪花籠罩,牧草枯黃,處處冰霜。一下雪山間便再也藏身不住,連羚羊也不再出來覓食。到了夜裡,山風簡直可以將人活活吹得凍死。中原的大軍在下雪之前就應該撤走了,因為軍隊如果困在雪地裡,糧草斷絕的話將是十分可怕的事,領兵的將軍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兩天,不再見有任何搜山的痕跡,便決定冒險下山。

  我們的運氣很好,下山後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給我們洗手洗臉,還煮了羊肉給我們吃。我和阿渡兩個都狼狽得像野人,我們在山間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飽,雪後的山中更是難熬。在溫暖的帳篷裡喝到羊奶,我和阿渡都像是從地獄中重新回到人間。這個牧人雖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情突厥的遭遇,他以為我們是從突厥逃出來的女人,所以待我們很好。他告訴我們說中原的大軍已經往南撤了,還有幾千突厥人也逃了出來,他們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顧不得多想,溫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復仇的堅志,我知道靠著我和阿渡是沒辦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跟談不上替阿翁報仇了。我決定帶阿渡回西涼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訴父王突厥發生的事情,叫他千萬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傷心壞了,我急於見到她,安慰她。阿翁雖然不在了,可是阿娘還有我啊。

  一路上,我憂心如焚,唯恐自己遲了一步,唯恐西涼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們殺戮突厥一樣。我們風雪兼程,在路上歷經辛苦,終於趕到了西涼王城之外。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無恙,我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氣。城門仍舊洞開著,冬天來了,商隊少了,守城的衛士縮在門洞裡,裹著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無聲息地溜進了王城。

  熟悉的宮殿在深秋的寒夜中顯得格外莊嚴肅穆,我們沒有驚動戎守王宮的衛士,而是直接從一道小門進入王宮。西涼的王宮其實也不過駐守了幾千衛士,而且管得很鬆懈,畢竟西涼沒有任何敵人,來往的皆是商旅。說是王宮,其實還比不上安西都護府戒備森嚴。過去我常常從這扇小門裡溜出王宮,出城遊玩之後,再從這裡溜回去,沒有一次被發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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