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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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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渡見我一臉悵然地站在那裡,忍不住對我打了個手勢。我懂得她的意思,她是安慰我,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我點了點頭,雖然月氏王有五萬人,但皆是遠來的疲兵,突厥的精兵以一擋十,三萬足以迎敵。況且王帳駐紮在這裡,便有十萬人馬,立時也可以馳援。 烤羊在火山「滋滋」地響著,奴隸們獻上馬奶和美酒,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大家都知道,不過一會兒定然有戰勝的消息傳來,那時候突厥的兒郎們就會回轉來了。我心中想起适才送別的事,臉上不由得一陣發燒,等到伊莫延回來,他還不知道會怎麼樣笑話我呢!他一定會說我捨不得顧小五,等到他回來,一定會領頭取笑我。突厥的少年貴族隱隱以伊莫延為首,今天晚上的賽歌大會,那些人可有得嘲弄了。我心裡一陣陣發愁,心想顧小五不會唱歌,等他回來之後,我一定得告訴他,以免賽歌的時候出醜。 我卻不知道,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 很多很多年後,我在中原的史書上,看到關於這一天的記載。寥寥數語,幾近平淡:「七月,太子承鄞親入西域,聯月氏諸國,以四十萬大軍襲突厥,突厥鐵爾格達單于兇悍不降,死於亂軍。突厥闔族被屠二十余萬,族滅。」關於那一天,我什麼都已經不記得,只記得赫失臨死之前,還緊緊攥著他的弓,他胸腹間受了無數刀傷,鮮血直流,眼見是活不成了。他拼盡全力將我和阿渡送上一匹馬,最後一句話是:「阿渡,照應好公主!」我看著黑壓壓的羽箭射過來,就像密集的蝗雨,又像是成千上萬顆流星,如果天神鬆開手,那麼他手心裡的星子全都砸落下來,也會是這樣子吧…… 阿渡拼命地策著馬,帶著我一直跑一直跑。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血,四面都是砍殺聲。中原與月氏的數十萬大軍就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突厥人雖然頑強反抗,可是也敵不過這樣的強攻……無數人就在我們身後倒下,無數血跡飛濺到我們身上,如果沒有赫失,我們根本沒有法子從數十萬大軍的包圍圈中逃出去,可是最後赫失還是死了,我和阿渡在草原上逃了六天六夜,才被追兵追上。 我腿上受了傷,阿渡身上也有好幾處輕傷,可是她仍舊拔出了刀子,將我護在了身後。我心中勃發的恨意仿佛是熊熊烈火,將我整個人都灼得口乾舌燥,我在心裡想:這些人,這些人殺了阿翁;這些人,這些人殺了顧小五;這些人,這些人殺了所有的突厥人。我雖然不是突厥人,可是血統裡卻有一半的突厥血液。現在就剩了我和阿渡,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我也不會給阿翁丟臉,不會給突厥丟臉。 這時中原人馬中有一騎逸出,阿渡揮著刀子就沖過去,可是那人只是輕輕巧巧地伸手一探,阿渡的刀子就「咣啷」一聲掉在了地上。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人,這個人一定會妖術吧?不然怎麼會使法術奪去阿渡的刀子,還令她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 阿渡對那人怒目而視,阿渡很少生氣,可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氣了。我拾起阿渡的刀,就朝著那人砍去。我已經紅了眼,不論是誰,不管是誰,我都要殺了他! 那人也只是伸出手來,在我身上輕輕一點,我眼前一黑,頓時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過來的時候我臉朝下被馱在馬背上,就像是一袋黍米,馬蹄濺起的泥土不斷地打在我臉上,可是我動彈不得。四面八方都是馬蹄,無數條馬腿此起彼伏,就像無數芨芨草被風吹動,我一陣炫目,不得不閉上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馬終於停了下來,我被從馬背上拎下來,可是我腿上的穴道被封得太久,根本站不穩,頓時滾倒在了地上。 地上鋪著厚氈,這裡一定是中原將軍的營帳,是那位都護大人嗎?我抬起頭來,卻看到了顧小五,無數突厥的勇士都已經戰死,尤其是事先迎敵的那三萬突厥精兵,根本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可是顧小五,他還好端端地活著。 他不僅活著,而且換了中原的衣衫,雖然並沒有穿盔甲,文質彬彬得像是中原的書生一般,可是我知道,這樣的帳篷絕不會是給書生住的。在他的周圍有很多衛兵,而捉到我們的那個中原大將,竟然一進來就跪下來向顧小五行禮,中原將軍身上的甲胄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中原最高的禮節,據說中原人只有見到最尊貴的人才會行這樣的禮。我突然明白過來,顧小五,顧小五原來是中原的內應!是他,就是他引來了敵人的奇襲。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用盡全力向他啐去:「奸細!」左右的衛兵大聲呵斥著,有人踢在我的腿上,我腿一軟重新滾倒在地上。我看到了都護大人,他也躬身朝顧小五行禮,他們都說著中原話,我一句也聽不懂。顧小五並沒有看我,都護大人對顧小五說了很多話,我看顧小五沉著臉,最後所有的人都退出了帳篷,顧小五拿著匕首,朝著我走過來。 我原以為他會殺了我,可是他卻挑斷了綁著我手的牛筋,對我說道:「委屈你了。」我歪著頭看著他,語氣儘量平靜:「顧小五,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替阿翁報仇。」 「你這個叛徒,奸細。」我罵不出更難聽的話,只得翻來覆去地這樣罵他,他一點兒也不動怒生氣,反倒對我笑了笑:「你要是覺得生氣,便再罵上幾句也好。」我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這個人從我們的婚禮上走掉,領著三萬突厥子弟去迎戰。卻沒想到與月氏人裡應外合,不僅突厥的三萬精銳被殲滅得乾乾淨淨,中原與月氏諸國的大軍,更沖進了王帳所在。阿翁措手不及,被他們殺死,突厥是真的亡了!二十萬人……那是怎麼樣一場屠殺,我和阿渡幾乎是從修羅場中逃了出來,二十萬人的血淌滿了整個草原,而主持這場屠殺的人,卻渾若無事地站在這裡。 我終於罵得累了,蜷在那裡只是想,他的心腸到底是什麼樣的鐵石鑄成。我筋疲力盡地看著他,說道:「你騙了我這麼久,為什麼現在不一刀殺了我呢?」他瞧著我,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又過了許久,突然轉過臉去,望著門簾外透進來的陽光。門簾原是雪白的布,現在已經被塵土染成了黑灰色,初秋的陽光卻是極好,照在地上明晃晃的,映出我們的影子。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手腕,我腕上無力,剛剛給拔出的細小彎刀就落在地上。那還是他的刀,他原本和赫失換刀結義,這把刀赫失最後卻塞給了我。一路上我和阿渡狼狽萬分,我藏著這刀,一直想要在最後時刻,拿它來刺死自己,以免被敵人所辱。到了帳中他看著我,目光沉沉,說道:「你不要做這樣的傻事。」傻事?我幾乎想要放聲大笑,這世上還有誰會比我更傻?我輕信了一個人,還差點嫁給他,這個人卻是中原派來的奸細,我還一心以為他死在與月氏的交戰之中,我還一心想要為他報仇。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人走進來,對顧小五說了句中原話。顧小五的臉色都變了,他抓起那柄細小的彎刀,撇下我快步走出帳外去。我筋疲力盡,伏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地扯動我的衣衫,叫我的名字:「小楓!」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師傅,不由得大喜過望,抓著他的手問:「你怎麼會在這裡?」師傅對我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帶你走。」他拔劍將帳篷割了一道口子,我們從帳後溜了出去。那裡系著好幾匹馬,我們兩個都上了馬,正待要衝出營去,我突然想起來:「阿渡!還有阿渡!」 「什麼阿渡?」我說:「赫失的妹妹阿渡,她一直護著我沖出來,我可不能拋下她。」師傅沒有辦法,只得帶著我折返回去找尋阿渡。我們在關俘虜的營地裡找著了阿渡。可是卻驚動了看守。師傅雖然劍術高明,可是陷在十裡連營裡,這場廝殺卻是糾纏不清,難以脫身。營地裡早就已經譁然,四面湧出更多的人來,師傅見勢不妙,且戰且退,一直退到馬廄邊,他晃燃了火摺子,就手將那火折扔進了草料中。 大營裡的馬廄,堆了無數乾草作飼料,這一點起來,火勢頓時熊熊難以收拾。軍營中一片譁然大亂,所有人都趕著去救火,趁這一個機會,師傅終於將我的阿渡帶著逃了出來。中原軍紀甚是嚴明,不過短短片刻,營中的嘩亂已經漸漸靜下去,有人奔去救火,另一些人卻騎上馬朝著我們追過來。 這樣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天亙山腳下,追兵卻越來越多了。我看著那些追兵打著杏黃的旗號,上面的中原字我並不認識,於是問師傅:「這些人都是安西都護府的?」中原在安西都護府屯有重兵,可是沒想到他們打仗如此厲害。 師傅臉頰上濺了幾滴血,他性好整潔,揮手拭去那血跡,卻是連聲冷笑:「安西都護府哪裡有這樣多的輕騎……這些人是東宮的羽林衛,就是中原所謂的羽林郎,皆是世家弟子,此番出塞,卻是撈功名利祿來了。你看他們一個個奮勇爭先,那都是想要大大地立一番功勞。」我問:「什麼大功勞?」師傅說道:「活捉你,便是一場大功勞了。」我還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這樣重要。那些羽林軍對我們窮追不捨,不停叫駡,有人還學了怪腔怪調的西涼話,說我們只會夾起尾巴逃走。若要是平時,我早就被激得回身殺入陣中,但一連串的波折之後,我終於知道,萬軍之中一人猶如滄海一粟,就像是颶風之前的草葉,沒有任何人能抵擋千軍萬馬的攻勢。阿翁不行,赫失不行,師傅也不行。 天黑的時候我們逃入了天亙山中,大軍不便上山,就駐在山腳下。我們從山石後俯瞰,山下燃著點點篝火,不遠處蜿蜒一條火龍,卻是大營中仍在不斷有馳援而來。我終於問師傅:「顧小五是什麼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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