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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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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著他手中的玉珮,西涼本就多胡商,離產玉的和闐又不遠,所以我見過過的玉飾,何止千千萬萬。自從來了上京,東宮裡的奇珍異寶無數,可是我見過所有的玉,似乎都沒有這一對玉珮這般白膩,這般溫潤。上好的羊脂玉溫膩如凝脂,在月色下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這對玉珮我沒有見過。」我突然好奇起來,「你不是說我們約好了私奔,為什麼後來沒一起走?」 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忽然低聲道:「是我對不起你。那日我突然有要緊事,所以沒能去關外等你。等我趕到關外,離咱們約好的日子已經過去三天三夜,我到了約好的地方,只見這塊玉珮落在沙礫之中,你早已不知所蹤……」我歪著腦袋瞧著他,他的樣子倒真不像是說謊,尤其他說到失約之時,臉上的表情既沉痛又悵然,似乎說不出的懊悔。 我覺得他說的這故事好生無趣:「既然是你失約再現,還有什麼好說的,這故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我從前真的不認識你,想必你是認錯人了。」我轉身看了看天色:「我要回去睡覺了。還有,你以後別來了,被人瞧見會給我惹麻煩,我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他凝視著我的臉,瞧了好一會兒,問我:「小楓,你是在怪我麼?」 「我才沒閒工夫怪你呢!我真的不認識你。」他半晌不做聲,最後終於長長歎了口氣,從懷中掏出一隻鳴鏑,對我說道:「你若是遇上危險,將這個彈到空中,我自然會來救你。」我有阿渡在身邊,還會遇上什麼危險?我不肯要他的鳴鏑,他硬塞給我。仍舊將我輕輕一攬,不等我叫出聲來,幾個起落,已經落到了地上。他將我送回寢殿之中,不等我轉身,他已經退出了數丈開外。來去無聲,一瞬間便又退回殿頂的琉璃瓦上,遠遠瞧了我一眼,終於掉頭而去。 我把窗子關上,隨手將鳴鏑交給阿渡,我對阿渡時候:「這個顧劍雖然武功絕世,可人總是神神叨叨,硬說我從前認得他,如果我從前真的認得他,難道我自己會一點兒也不記得嗎?」阿渡瞧著我,目光裡滿是溫柔的憐憫,我不懂她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我歎了口氣,重新躺回床上,阿渡又不會說話,怎麼能告訴我,這個顧劍到底是什麼人。 大概是今天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睡得不好,做起了亂夢。在夢裡有人低低吹著篳篥,我想走近他,可是四處都是濃霧,我看不清吹篳篥人的臉,他就站在那裡,離我很近,可是又很遠。我心裡明白,只走不近他。我徘徊在霧中,最後終於找到他,正待朝他狂喜的奔去,突然腳下一滑,跌落萬丈深淵。 絕望瞬間湧上,突然有人在半空中接住了我,呼呼的風從耳邊掠過,那人抱著我,緩緩地向下滑落……他救了我,他抱著我在夜風中旋轉……旋轉……慢慢地旋轉……滿天的星辰如雨點般落下來……天地間只有他凝視著我的雙眼……那眼底只有我……我要醉了,我要醉去,被他這樣抱在懷裡,就是這個人啊……我知道他是我深深愛著,他也深深愛著我的人,只要有他在,我便是這般的安心。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曾經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夢,但每次醒來,都只有悵然。因為我從來沒有看清楚,夢裡救我的那個人的臉,我不知道他是誰,每當我做這樣的夢時,我總想努力看清他的臉,但一次也沒有成功過,這次也不例外。我翻了個身,發現我的枕頭上放著一枝芬芳的花,猶帶著清涼的露水。 我嚇了一跳,阿渡就睡在我的窗前,幾乎沒人可以避開她的耳目,除了那個顧劍。我連忙起來推開窗子,哪裡還有穿白袍的身影,那個顧劍早就不知所蹤。 我把那枝花插到花瓶裡,覺得心情好了一點兒,可是我的好心情沒有維持多久,因為永娘很快來告訴我說,昨天李承鄞喝了一夜的酒,現在酩酊大醉,正在那裡大鬧。 我真瞧不起這男人,要是我我才不鬧呢,我會偷偷去看趙良娣,反正她還活著,總能想到辦法可以兩個人繼續在一起。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我告訴永娘,不要管李承鄞,讓他醉死好了。 話雖這樣說,李承鄞一連三天,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到了第四天,終於生病了。 他每次喝醉之後,總把所有宮人全都轟出殿外,不許他們接近。所以醉後受了風寒,起先不過是咽痛咳嗽,後來就發起高燒來。我住的地方同他隔著大半個東宮,消息又不靈通,等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很厲害了,但宮中還並不知情。 「殿下不願吃藥,亦不願讓宮裡知道。」永娘低聲道:「殿下為了趙良娣的事情,還在同皇后娘娘慪氣。」我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那他這樣折磨自己,就算是替趙良娣報仇了嗎?」永娘道:「殿下生性仁厚,又深得陛下與皇后娘娘的寵愛,未免有些……」她不便說李承鄞的壞話,說到這裡,只是欲語又止。 我決定去看看李承鄞,生的他真的病死了,他病死了不打緊,我可不想做寡婦。 李承鄞病得果然厲害,因為我走到他床前他都沒發脾氣,遺忘我一進他的寢殿,他就像見到老鼠似的要逐我出去。宮女替我掀開帳子,我見李承鄞臉上紅得像煮熟的螃蟹似的,說到吃螃蟹,我還曾經鬧過笑話,沒到上京之前,我從來沒見過螃蟹。第一年重九的時候宮中賜宴,其中有一味蒸,我看著紅彤彤的螃蟹根本不知道怎麼下嘴。李承鄞為這件事刻薄我好久,一提起來就說我是連螃蟹都沒見過的西涼女人。 我伸手摸了摸李承鄞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我又叫了幾聲:「李承鄞!」他也不應我。 看來是真的燒昏了,他躺在那兒短促地喘著氣,連嘴上都燒起了白色的碎皮。 我正要抽回手,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也是滾燙滾燙的,像燒紅了的鐵塊,他氣息急促,卻能聽見含糊的聲音:「娘……娘……」他並沒有叫母后,從來沒聽見過他叫「娘」。皇后畢竟是皇后,他又是儲君,兩個人說話從來客客氣氣。現在想想皇后待他也同待我差不多,除了「平身」 「賜座」 「下去吧」,就是長篇大論引經據典地教訓他。 我覺得李承鄞也挺可憐的。 做太子妃已經很煩人了,這也不讓,那也不讓,每年有無數項內廷的大典,穿著翟衣戴著鳳冠整日下來常常累得腰酸背疼。其實皇后還特別照顧我,說我年紀小,又是從西涼嫁到上京,所以對我並不苛責。而做太子比做太子妃凡人一千倍一萬倍,光那些書本而我瞧著就頭疼,李承鄞還要本本都能背。文要能詩會畫,武要騎射俱佳,我想他小時候肯定沒有我過得開心,雪那麼多東西,煩也煩死了。 我抽不出來手,李承鄞握得太緊,這時候宮人端了藥來,永娘親自接過來,然後低聲告訴我:「太子妃,藥來了。」我只好叫:「李承鄞!起來吃藥了!」李承鄞並不回答我,只是仍舊緊緊抓著我的手。永娘命人將床頭墊了幾個枕頭,然後讓內官將李承鄞浮起來,半倚半靠在那裡。永娘拿著小玉勺喂他藥,但他並不能張開嘴,喂一勺,倒有大半勺順著他的嘴角流下去。 我忍無可忍,說道:「我來。」我右手還被李承鄞握著,只得左手端著藥碗,我回頭叫阿渡:「捏住他鼻子。」阿渡依言上前,捏住李承鄞的鼻子,他被捏得出不來氣,過了一會兒就張開嘴,我馬上順勢把整碗藥灌進他嘴裡。他鼻子被捏,只能咕咚咕咚連吞幾口,灌得太急,嗆得直咳嗽起來,眼睛倒終於睜開了:「燙……好燙……」燙死也比病死好啊。 我示意阿渡可以鬆手了,李承鄞還攥著我的手,不過他倒沒多看我一眼,馬上就又重新闔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 永娘替我拿了繡墩來,讓我坐在窗前。我坐了一會兒,覺得很不舒服。因為胳膊老要伸著,我教阿渡將繡墩伴奏,然後自己一彎腰乾脆坐在了叫她上。這樣不用佝僂著身子,舒服多了,可是李承鄞一直抓著我的手,我的胳膊都麻了。我試著往外抽手,我一動李承鄞就攥得更緊,阿渡「刷」地抽出刀,在李承鄞手腕上比劃了一下,我連忙搖頭,示意不可。如果砍他一刀,他父皇不立刻怒得發兵攻打西涼才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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