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六三


  她分明看到對面那張臉在一瞬間白了下去,然而,她仍未放過他,他退一步,她的腳步便向前遞出一步。她咬住牙,卻收不住眼底泛起的淚光:「為何要問我呢?你還能相信我嗎?——你還敢再信我嗎?」

  「住口,你住口!」他捂住雙耳,喉中發出受傷野獸一般低啞的咆哮。

  一側的蕭朔未曾預料後果會是這樣,一時不由變了臉色。當機立斷,他趁二人糾纏的這一刻間,閃身跨出牢室的門,同守在牢室門口的下屬遞了個眼色,那人登即領命退下。

  玉甄並不理會蕭朔,只是輕輕拽扯著暗修羅的衣襟,繼續戳戳逼人地問:「時至今日,你既已放下了過去雪嵐的一切記憶,為何連看我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啊——!」他的嘶吼聲尚未落,玉甄眼前劍光驀地一閃——

  雪亮的劍光映得玉甄煞白的臉宛若透明,玉甄熾熱的鮮血沿著暗修羅手中的劍刃蜿蜒滴落在他手背上,燙得他握劍的手指顫抖不已,劍鋒刺入玉甄的血肉不過三寸,卻竟是沒有再深入一分的力氣。

  玉甄仿佛並不懼怕那透體而入的劍鋒,望住暗修羅的眼裡竟掠過一絲欽贊的笑意,鮮血沿著她唇角滴落,在她此刻被劍光照得晶瑩流光的臉上,拖下了一道殘豔的血跡。

  蕭朔驚懼地看著她迎著暗修羅的長劍,向他緩緩邁出一步,不由面色大變:這個女人!她對待旁人心狠,都及不過對自己的心狠!

  他終於第一次開始佩服起這個對手了——她確實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她可以對任何人使上手段、甚至不惜以自己性命為餌。她最珍愛的並不是她的性命、更加不是利益,而是她已在心中確立的那個「目的」。為了那個目的,她不惜以一介女子之身披荊斬棘、甚至不懼生死!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是對生死看得淡然,一是將利益看得重於一切。淡然生死的人並不可怕,將利益看得重於一切的人,性命於他們而言,是淩駕於那「一切」之上的奠基。而真正可怕的,便是她這樣的人!

  一點點的寒意,自他背脊緩緩攀起。

  「雪嵐,你的劍——偏了。」玉甄的聲音氣若遊絲,目光卻是堅毅明亮,逼視他雙眼,那樣澈亮的目光,仿佛直欲看入他眼底盡處,也仿佛恨不能通過這樣淩厲逼人的眼神,鑽入他靈魂中,再度在他已將癒合的心上打下痛苦的枷印。

  然而,他冷竣的表情卻在她那樣的目光下一分分軟化,由眸底漫出的朱紅色光華終於將瞳仁中最後一分深褐色逼退下去。

  玉甄輕勾唇角,艱澀的淚沿著她無血色的面龐滾落之際,她的手已被雪嵐一把握住。

  蕭朔生冷的嗓音自齒縫中擠出,撞擊在牢室四壁的石面上,傳來幽曠回音:「暗修羅,我讓你聽見這一切的真相,是為了讓你對這個女人死心!你現今還是這麼執迷不悟,依舊是要重蹈覆轍嗎?!」

  「對不起,蕭太子。」雪嵐握過玉甄搖搖欲墜的肩,反手按住玉甄胸口傷處,真氣自他指間源源遞出,他望住蕭朔的目光含著三分愧疚,然而語氣卻是堅肅無比:「自此之後,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暗修羅。蕭太子,保重!」

  「好,你不仁,莫怨我不義!」蕭朔牙咬得咯咯作響,雙掌交合的刹那,立時有幾名黑衣人從暗影裡閃出,包圍住二人去路,而蕭朔背脊緊貼住身後石壁,輕輕一頂,便見他身後立時現出一條甬道,他凝目深深望了一眼雪嵐,雪嵐知道,那或便是他此生最後一次看見這位救命恩人的目光——今日一別,是生是死,他們今生都再不會相見。

  「暗修羅,保重。青城十三鷹在外面等著你。」

  青城十三鷹,是太子蕭朔豢養的十三個最頂尖的殺手。而昔日的「暗修羅」,在青城十三鷹中排行十三,專為蕭太子督促訓練殺手。

  他話音方落,即聽機關響動,將蕭太子暗影中的臉永遠隔絕在那一面堅冷的牆壁之後,而替代來的,是旁側裡向二人刺過的一劍。

  永別了,蕭太子。雪嵐一手將玉甄負在肩上,手掣長劍,在刀光劍影中浴血艱步前行。

  玉甄伏在他肩上,時而輕抬衣袖,為他拭去濺落他額際的鮮血。

  驀地,她的手在空中頓下。

  眼前的情形,與兩個月前火光中的那晚交疊,為何如此相似的一幕,如此相似的感覺,會再度出現在另一個人身上?

  她從未將雪嵐當作是柳懷的替身。在她心中,柳懷是她少年時的夢,而雪嵐呢?她說不清,就連自己對他是真心、抑或假意,她現在也開始迷惘。

  她一直本能地抗拒自己想起這個人的一切,寧願一心沉醉在那個孩提時的夢裡。

  她究底,是否愛著這個人呢?罷了。真與假,在「情」字面前,也不過是人以意志隔閡出的一道屏障罷了。

  濺落在二人身上的血越來越多,那血中,有他們的,也有敵人的。她就那樣伏在他身後,輕輕為他擦拭他臉上的血和汗。那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凝視他,他們彼此曾那樣熟悉,然而,她卻從未如此認真地看過他一眼。那麼她現在要好好看住他,將他的臉永遠銘記在心裡。

  抬起的手緩緩頓下,她看到有水珠滴落在雪嵐肩頭,融在他肩頭的血污中,映出自己滿是淚痕的臉。

  真是傻啊!為何一直未曾珍惜過他呢?四年前,如果便知道今日會是這樣,她會不會便為他放棄報仇、心甘情願隨他離去呢?她不必再深陷在這塵俗間的糾擾與爭逐中,也不會再害了另一個男人,然而,人非神,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到今日,才能明曉。

  當他負著她、抬手推開最後一道門之際,二人眼前霍然開朗,玉宇蒼穹,與身後遍地的屍骸,如同隔絕出了另一個世界。

  現在高興仍嫌尚早。玉甄方一抬眼,便見遠遠處、那些蟄伏在殿瓦後一排排搭弓待陣的黑影。

  「甄兒!」久違的稱呼再度從他口邊浮起,「你信我嗎?」

  玉甄以微笑回應他。

  「閉上眼。」他這樣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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