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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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曉時分,柳懷拜別了收留他的主人家,備上乾糧,便打馬向長安而去。 長安是銀夔國帝都,名士流散商旅雲集。自大凰國的領土被夔、螭兩國分割之後,本是大凰國帝都燕京的財物,都被銀夔國君主攜來長安。自此商賈往來頻密,商棧漸多,日漸富麗繁華。 這一路上,柳懷都不曾再駐馬停歇,至長安已是翌日雞鳴時分。 連日來晝夜不停的奔波,並未消磨柳懷的思鄉情切,甫入長安,他並不入棧投宿,而是徑直往城郊而去——當年在柳氏一門禍變之時,監斬的知院事謝青書敬重柳懷父親柳仲英的耿介忠直,故為柳氏一門收斂屍骸,葬於城郊。然柳仲英畢竟是欽犯,故墓碑未能刻字留名。 晨曉霜露未凝,陣陣寒風侵衣而入,柳懷默然跪於碑前,素白長衫依風卷拂,帶起枯葉簌簌,身形浸在寒風中,更增清寂之意。 他合上眼,額頭深觸冰冷墓碑,那幼年時代的一幕幕往事,都穿透了他封存的回憶,躍入眼前: 還是孩子時,娘親常在身後默默為他梳著長髮,口中叨聲念勸,不外是盡心侍奉太子,在宮中遵守禮矩,別莫辱沒了父親的顏面,諸如此言。他總是笑口一一允諾。儘管他素來乖巧安靜,從未在宮中有過半點行差踏錯,然母親仍是每日在他耳邊碎碎念叨,柔暖話音裡,盡透著對愛子的關切愛慰。 如今,母親就沉睡在這地底,卻已再不會溫柔地出聲喚他了。碑下的泥香混雜著鮮草清香,漫入鼻際,充滿著懷念的味道。 依舊還是這方土地,一草一木,一瓦一柱,皆是他所熟悉;。依舊還是長安,是他出生之地,是他幼時生長之地,在這裡,父親曾握住他的小手,一筆一劃教他寫字,在這裡,母親曾在他與夥伴們出門玩耍之前,為他披加衣裳,提醒他早些回來,且莫耽擱了用晚膳。 而如今事過境遷,物是人非。當日他曾潛入昔日的「柳宅」,望眼那一景一物,依舊仍為他所熟悉。可是如今,昔年曾在那庭廊下,花圃間,伴他玩耍的那些姊姊們熟悉的面孔,卻早已尋不得。府中全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容,而在府前,那熟悉的朱漆大門前,紅木匾額上,鑲成的金字也早已變為兩個隸書的「梁府」,曾守衛他家門的兩尊石獅像,依舊保持著亙古不變的姿勢,肅穆佇立在門前,如兩尊守護神,看守沉睡在府裡的人們,月暉照出石獅眼中那警備的冷色。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回不去了。那裡,已不再是他的家,而長安,也再無他柳懷的容身之地。 思緒蕪雜之際,忽聞身後足聲響動,柳懷一怔回眸,但見清冷月光下,立著一個俏生生的人影。 柳懷按劍而起,定定望了他一刻,終於冷聲問:「為何一直跟著我?」 那名喚「薛彥」的青衫少年見他依舊是一副冷冰冰的臉色,不由有些氣餒地歎了聲氣,那歎息聲無辜得好似一個孩子,卻又透著幾分惡童的狡黠:「你這木頭木腦的男人,真這麼忘恩負義,連你救命恩人也不記得了?」 他此語一出,柳懷腦際忽有靈光一閃即滅,再凝目望了她一刻,終於搖頭:「抱歉,恐怕您是認錯了人,在下一介庸人,有何德何能,蒙公子相救?」 言罷,柳懷向薛彥深深一揖,心中默默稱謝,隨即再不打話,轉身便走。怎料那薛彥卻冒冒失失追出幾步,一掌拍上柳懷肩後,清脆的聲音裡竟含了幾分怨氣:「你這人怎能這樣啊?人家好心將你從萬軍之中救出,為你醫好了傷,又幫你撐船,你這木頭居然轉臉就不認人了?」 他一語未歇,柳懷已轉過頭,清冷目光淡淡掃過她一眼,眉間穆色迫得她硬是生生壓下了要到口邊的話語。 柳懷卻已不再理他,轉身翻上馬背,默然揚鞭離去,身影不一時便沒入了斜陽夕色中。 第四章 故友 畢竟憂心柳懷的身體,薛彥終於立定了主意,奔到梁子陵身前,輕聲丟下一句話:「梁大哥請放心,小弟一定想法子將那木頭帶回來見你。」一語畢,便提了包袱奔出客棧,逐著覆滿雪的街道上,那行淺淺的馬蹄印,尋路而去。 次日天明,柳懷便攜了馬,欲出城去。這日長安飄起了細碎雪沫,柳懷從風氅內探出頭,用力呼吸著這難得的冷風,然而胸臆間,卻總有那麼一抹纖隱的痛,始終徘徊不去,如堅冰下的暗火,燒絞著靈魂最深處的一點渴望,明知一些東西已再尋返不復,然而那夢一般渺遠的渴望,卻一日日更加熱切。 漫漫前路,仿佛都被埋覆在深雪中,而回首只見,遠遠處隱現銀夔國帝都長安的輪廓——那裡曾經是他的家鄉,然而他當年,早已同他的家人一起,以一介罪臣的身份喪身於此,今顛簸在外十餘年,那裡已再無他柳懷容身之所。 然而他現在,又該何去何從呢? 他忽然仰起頭,望空長笑,那樣憂憤的笑聲,似欲宣洩盡壓憋在內心十多年的紛繁愁痛,也竟像為自己無根漂泊的宿命,由心底發出一聲自解的嘲歎,又或是欲向天訴盡,心底那一點無望的癡纏,斬斷過往所有情絲恩怨,訴盡他的怨恨情仇。 仰起臉,任由從天而降的雪沫爭先恐後地將他埋葬在臘月深冬的寒氣中,直至長笑聲漸漸散去,吸入肺中的寒氣牽動昔年于馬上征戰所留下的舊傷,令他禁不住掩口淺咳,這一串咳嗽,竟似再也停不住,直至一股腥甜之氣沖喉而出,他掩袖拭去唇邊的殘熱,然而低頭之際,袖襟上那一抹奪目的淒紅色,卻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苦笑一聲,再次重新翻身上了馬背,座下白駒踏著輕緩的馬步,載著他向著彼方漸起的夕色下,那座輪廓清晰的古城邁去。 柳懷自小便聽人說,長安有一味酒,名喚「醉生夢死」。他柳懷自幼安規蹈矩,從軍之後更是從未沾過一滴酒。而今在這世上苟且二十餘載,不妨且趁今宵一醉,且看這味酒,是否真能帶他「一夢浮生」,且看這味酒,是否真能令他在醉死之後,重回故地、重遇故人。 在世二十多年,他似乎一直都太清醒了,不曾醉過,那麼不妨,便趁今宵這良辰夜色,且嘗一次這種醉生夢死的浮生之樂。 一踏入客棧,他便褪去風氅,解下腰側那柄平日寸不離身的長劍,吩咐小二上酒。那小二見他容貌秀淨,衣衫不俗,當下為他取了一壺鳳翔西鳳酒,又問可要下酒菜,柳懷只是搖頭,端起酒杯,自酌自飲,不知其味。待半晌後,只感喉下火辣辣地燙灼,想起昔年在軍中,每回大獲得勝,那些下屬弟兄們總會聚首一處,痛飲千杯。唯他一人冷冷清清地孤身坐在遠遠處,靜靜吹著冷風,望住那些平日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聚在火堆處狂歡痛飲之態,只覺似乎一切的喧鬧,都與他柳懷全無相干。那些兄弟笑他清高矜貴,他也一笑淡然,不置可否。 或許,唯有似馮玨那樣生性粗豪的男子,方能走近他罷?然而,他們卻也並非知己,而知他最深的那個人,卻一直都防備著自己,一直以來,太子蕭朔雖與自己以兄弟之禮相待,然蕭朔對自己的猜忌,柳懷不是不知,只是不想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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