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帝女花 | 上頁 下頁
一八


  第十章 帝都亂

  君且莫笑,君且高歌;此情無寄,巫山轉愁。此身長念,寂寂吾憂……

  看著片片菊花自我指間輾碎為泥,縷縷清香散入風裡化為虛無,我只覺仿佛自己往後的歲月,也將似這指間乾枯的菊花般,漸漸蒼老。

  我才十五歲,他離開只才半年。從前不曾覺得時日漫長,然而自他離去之後,每一日都仿佛望不到頭,而等待之中的每一刻之於我,都是沉重的孤獨。

  自他離開以後,我便再沒踏足過那間跨院。於我而言,那間跨院不僅寄託了我對娘的希望和兒時的憧憬。其實我很早便已知道,在見他之前我便知道,我這雙翅膀是永遠也飛不起來的,我只不過一直為自己存留一個幻夢。人生太過漫長,難免要有所寄望,就算是夢醒時分,這一切終將化作塵碾為土,至少還有那些夢,伴我走過又一個漫長的白日。

  對我而言最真實的,不是兒時的憧憬,而是所有和他一起的回憶。

  不知是否為了留給我以作懷念,那些書他並未帶走。於是漫長的時日中,每日除了回憶,幸而還有些書籍可以消遣打發時日。

  他讓我等他,卻沒告訴我要等多久。五年,十年,還是一輩子?儘管從小被幽禁在這所離宮裡,可我卻深知我的身份,我是玉螭國的公主。縱使我被世人遺棄,被族人遺忘,我仍舊是玉螭國的公主,在我的身上,流著玉螭國皇室的血,這是不會改變的事實。他要帶我走,就必須證明,他有足夠迎娶一位公主的資格。

  在他身上沒有書中男兒鐵骨錚錚的殺氣,唯有一顆良善之心;他的目中沒有鋼鐵淬煉後的堅毅冷定,唯有一點明亮、一抹溫暖;在他的臉上也看不到凜冽的霸氣,清秀的輪廓中唯有一縷淡淡柔情,似江南水墨勾勒的線條。

  這樣一個男子,何其平常,然在這人命賤如草芥的亂世之中,在這人情涼薄如紙的浮世裡,又何其難得?人情涼薄,那是在後來,我才懂得。

  他既讓我等他,能否等到,都不再重要,唯有他所守候我的那一點溫暖,我必會永生銘念。

  抬手輕輕撫摸他房裡的事物,仿佛還能感覺到他餘下的氣息。他走以後,我每日都來這裡擦抹打掃,然而這房中的一切,我卻未移動過分毫,總是在心中存留希望:希望有一日待他回來,縱使看到我韶華已老,容顏不復,這房間裡所熟悉的擺設,仍舊能夠令他回憶起從前那個伴他在這所寂寞離宮中度過三年時光的女孩。

  念及於此,我不由有些想笑:記得當年我時常告訴他,我是雪獄的鳳鳥,總有一日會張開翅膀,飛回我的家園。看著他莞爾微笑,我又不由暗生出幾分懊惱——子忻哥哥,你可知道,縱使有一日,我的雙翅真的被厚厚的羽毛覆蓋,只要你一句挽留,我便會為你留下……

  抬手拂過眼睫,仿佛已成為這些日子以來的習慣,入手溫熱濕潤,看著銅鏡中那個少女如含苞待放的花朵般日漸嬌豔的容顏,我卻覺這朵花還未開啟,便已待要謝了。

  便在那年入冬,琴娘離我而去。

  琴娘是我的乳娘,從小便是她在照顧我。相對於我那個來去無蹤的母親,和我那個從未見過的父親,她在我的青春生命裡,留下了更多的回憶。

  當她在榻前合上眼的一刻,我心裡竟沒有一絲傷感與牽痛,只是感覺心中那處曾經溫暖的地方,蔓延起無窮無盡的冷意。如同灰茫茫的窗外,冰冷的寒霧在窗臺上凝為水珠,然而卻看不到半分將要落雪的跡象。

  這樣極冷的空氣,壓抑得我幾乎喘不過氣。我渴望一場雪,或者是雨水,將那霧茫茫的陰霾沖散,可是我沒有等到,只有那沁骨的冷意,帶著鈍重沉悶的聲響,一聲一聲,透心傳來,似將我心底最後一分綿軟也消磨淨盡。

  那一刻,我忘記了哭泣,只是埋首在琴娘漸漸僵冷的懷裡,感覺仿佛唯有她身上的寒冷,才能消融我渴望溫暖的熱切。

  我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雪花紛飄,灑落在我發間,清冷中透出一抹綿軟。我抬手輕輕接起一朵,看著它在我掌中漸漸融化,如要將心底這份麻木,一併融解在掌心。

  猶記去歲最後一場雪落的當夜,我拉著子忻哥哥的手說,來年要和他一起玩雪,如今又落雪了,子忻哥哥——你今,卻在何處?

  從琴娘僵冷的懷中醒來之時,我恍惚聽到屋內有什麼奇異的聲響,一驚之下,我急忙轉身,步至門口,卻默立一刻,方推開那扇沉重的沉香門,眼前卻驀地一亮——我看到門口一隻赤羽金翎的小鳥,小半個身子掩埋在雪中,汩汩鮮血自它羽翅間流出,洇紅了它身下的雪地。

  那是一隻奇異的鳥兒,我恍惚覺得它的身形依稀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曾在哪裡見過。

  不知為何,看著它,我便想起了母親。雖然它小小的身軀完全不能和母親華麗的羽翼重疊在一起。

  我小心翼翼將它捧入掌中,它的身子那麼小,蜷身躺在我的掌心裡,羽毛都覆不滿我的手掌。

  它殷紅的羽翼在雪中浸得沒有一絲溫度,我的手也是僵冷,於是將它護在懷裡,向著廚房走去。

  走到灶邊,我生好柴火,便蹲身坐下。我小心翼翼捧著它的身子,以手指輕輕梳理它濕冷的羽毛,間或低下頭,對它輕輕呵出一口暖氣。

  我感覺到它仍有很微弱的心跳聲,於是手掌一遍一遍順著它的羽翼撫下,終於,它心跳的力度在我指間下加重。我心底莫名泛過一絲喜悅,俯身看它,卻見它眼瞼緩緩睜開一線,那一線之間,我看到它粲然目光靜靜凝視我,紅眸如血,卻又純澈明淨。

  母親!我依稀記得,母親的眼眸也是這般璨紅如血,純澈明淨,我手一顫,它輕軟的身子便跌落在地,我欲伸手接住,卻終是遲了一瞬。

  我看它小小的身軀跌落在地,傷口的血早已凝涸,然而卻有濕潤淚珠在它清亮紅眸中凝定,瞬即淌落。

  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輕輕撥開它的羽翼,待要查看它的傷勢,卻又看不見它傷在何處,於是唯有將它緊緊抱入懷裡,一遍一遍同它喃聲道歉。

  面頰驟然一暖,卻是它被我烘暖的羽翼在我頰邊輕輕掃過,那舉動,竟似在撫慰一般。

  不知是不是錯覺,只那一刻,我竟覺得它望著我的目光中,竟帶著幾分安慰,我從未見過鳥兒有它那般的眼神,竟似人的目光一般靈動神轉。

  我緊緊抱住它的身子,如同置身冰窖中,汲取那掌際僅有的一點溫暖。

  蒼天奪走了我的一切,卻在我最孤獨茫然的時候,帶了這只鳥兒來陪伴我,這便是對我的憐憫嗎?我苦笑。

  玉螭國嘉泰朝祈和廿年秋,是玉螭國建國三百年來,國史上最亂的一年。

  在這一年,父皇外出春狩之日,遭刺客伏擊,在秦翥將軍捨命相護之下,得幸回宮。然因此一劫,父皇身受十二處大傷,傷口切入筋骨,自此再也無法下床,精神亦日日委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