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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我們都不禁慢了腳步,雲姨輕聲道:「娘娘。」

  衛皇后未等我們行禮,轉身指了指菊花旁的矮幾竹席,「都坐吧!」

  衛皇后坐到我們對面,仔細看了會兒我,輕歎一聲,「跟著去病,委屈你了。」

  霍去病道:「我可不會讓她受委屈。」

  衛皇后唇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皇上沒有答應替李廣利賜婚。」

  霍去病笑道:「待會兒就去謝皇上。我雖還沒來得及和皇上說婚事,可皇上早知道我對金玉的心意,當年還打趣我,如果我自己得不到金玉,他幫我來搶人。」

  衛皇后眼中幾分憐惜,「皇上是要給你做主賜婚,可……可不是金玉。」

  霍去病猛地站起來,「除了金玉,我誰都不要。」

  衛皇后道:「皇上的意思是你可以娶金玉做妾,正室卻絕對不可能。」

  天邊晚霞緋豔,對對燕子低旋徘徊,暗影投在微黃的席面上,疏落闌珊。我低頭茫然地數著席子上交錯的竹篾個數,一個,兩個,五個……我數到哪裡了?從頭再來,一個,三個,兩個……

  霍去病拉著我要走,衛皇后輕聲說:「去病,這比戰場更複雜,不是你揮著刀就可以殺開一條路的,你不怕一個不周就傷到金玉嗎?」

  霍去病立了一瞬,複又坐下,「皇上是什麼意思?」

  衛皇后道:「皇上為什麼一意重用你?幾次出戰都把最好的兵士給了你,一有戰功就大賞,短短兩年時間,你的地位就直逼你舅父。」

  霍去病沉默著沒有說話。劉徹對衛青在軍中,近乎獨攬兵權的地位很是忌憚,一直想分化衛青的兵權,可良將難尋,一般人怎麼可能壓過衛青?霍去病的出現恰給劉徹提供了這個契機,霍去病又正好和衛青個性不合,反倒與劉徹性格相投,所以劉徹刻意扶植霍去病在軍中的勢力,彈壓衛青的門人,以此將兵權逐漸二分,也以此來讓衛青和霍去病彼此越走越遠。

  衛皇后徐徐揮袖,拂去幾案上琴旁的落花,「皇上想選一個公主嫁給你。」

  當年的劉徹為了對抗竇氏和王氏外戚在朝中的勢力,重用衛青,盡力扶植衛青的勢力;但當竇氏和王氏紛紛倒臺,而衛青軍功越來越多,在軍中威望越來越高時,一切起了微妙的變化,究竟為何衛青娶了年長他許多的公主,真正的原因任人猜測。事隔多年,如今的霍去病又要娶一個公主。

  一輪落日,半天紅霞,幾行離雁,三個人一徑沉默。

  霍去病微仰頭,凝視著天空的大雁,「正因為有舅父的前車之鑒,我已經盡力小心謹慎,可還……」他側頭向我暖暖一笑,「除了你,我誰都不會娶,管他公豬母豬。」衛皇后微一蹙眉,卻沒有吭聲。

  霍去病向衛皇后微欠了下身子牽起我向外行去,衛皇后只一聲輕歎,未再多言,低眉信手拂過琴。

  咿咿呀呀,嗚嗚咽咽,一時起,一時落,琴曲漂泊不定若風絮,吹得愁緒滿庭。抬眼望去,殘陽映處,幾朵落花,兀自隨風。

  淡漠的月光,沉沉的暗夜,幾道微綠的螢火,渺茫閃爍。枯葉片片墜落,一時無聲,一時簌簌。

  心就如這夜,暗沉沉地,些微熒光怎能照亮前方?我呆站良久,驀然起身去追流螢,彩袖翩飛,風聲流動,握住那點微弱螢火的刹那,卻又立即松了勁,放它離去。

  「玉兒……」聲音柔且輕,似怕驚破模糊的夜色,我心一震,身形立停,卻不能回頭。

  他來幹什麼?我曾多少次苦苦盼望過,有一日能在這個園子裡聽到他的聲音。時間過去得太久,幾經傷心,我早已經放棄,這個聲音居然在身後猝不及防地響起。

  「你來幹什麼?」

  「玉兒,我……對不起。」九爺拄著拐杖,走到我身前,「我……想求你原諒我,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滿心震驚,不能相信地瞪著他,「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懂。」

  他的眉間滿是憂傷,眼睛裡卻燃燒著一簇簇火焰,灼得我心疼,「我錯在太自以為是,我從沒有真正地把心裡事情說給你聽過。我自認為自己做了對彼此最好的選擇,可從沒有問過你,我的選擇正確嗎?是你想要的嗎?玉兒,我是喜歡你的,我心裡一直有你。」

  事情太過可笑,這曾經是我願意用生命去交換的話語,如今聽到,卻只有滿心悲憤,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九爺,你不要逗我了。我已經答應霍去病要嫁給他。」

  他的手緊緊握住拐杖,面色蒼白,語氣卻堅定有力,「不是還沒有嫁嗎?而且他如今兵權在握,他的家人親戚又錯綜複雜,他的婚事已經不僅僅是婚事,而是各方利益的較量和均衡,絕對不是他自己說了就能行的。玉兒,以前全是我的錯,但這次我不想再錯過。」

  我怔怔發呆,事情怎麼會這樣?以前怎麼求也求不到,如今怎麼全變了?

  九爺伸手替我拂去頭上的落葉,手指輕觸了下我的臉頰,我猛地側頭避開,他的手指落空,僵了一瞬,緩緩收回。

  我心中一震,幾分清醒,退後一步,硬下心腸地說:「九爺,我已經……已經和去病……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他愣了一下,眼中情緒複雜,隨即滿不在乎地一笑,「你忘了我祖父的故事嗎?祖母在嫁給祖父前曾是他人的小妾,你看我會在乎嗎?」

  我吃驚太過,搖頭再搖頭,喃喃自問:「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以前……」

  九爺向前走了兩步,低頭凝視著我,「玉兒,我最初的顧慮是因為我的身份。自祖父創建石舫以來,石舫收入的絕大部分都花費在了西域,一部分救助了百姓,一部分卻是幫西域國家擴充軍事。到我手中後,我開始盡力疏遠西域各國,但仍舊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事情如果洩漏,人頭落地都是輕的。我理智上明白應該疏遠你,可心卻仍舊想看到你,甚至會控制不住地試探你,看你是否可能接受我……」

  我咬著唇,「我沒有通過你的試探嗎?」

  他搖搖頭,「通過了,遠遠超出我的期望。」我不明白地看著他。「可就是你太好了,好得讓我自慚形穢,唯恐這輩子不能讓你幸福,自以為是地又把自己劃在了你的圈子之外。」

  天下居然有這種解釋?我冷笑起來,九爺急急地想握我的手,我用力揮開,他臉上閃過傷痛,低垂目光,看著地面,緩緩道:「玉兒,我身子有殘疾,不僅僅是我的腿,我還……還不能有孩子,我不能給你一個正常的家。」他苦笑一下後,面上竟露了幾分戲謔打趣,「不是不能行房,而是孩子會遺傳我的病,也很難活。娘親曾生過五個孩子,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五個中有四個一出生就腿有殘疾。父親和母親的早逝和這些打擊有很大關係。後來我自己學醫後,查過母親那邊的親戚,她是外祖母唯一活下來的孩子,外祖母也因傷心過度早逝。我從小一直看著父親和母親的悒郁,看著母親每次懷孕時的開心,每次失去孩子後的痛不欲生,我不想這樣的事情再重演。」

  原來他只是為了這個一再拒絕我,他為什麼自以為是地認為我一定會和其他的女人一樣非要孩子不可?難道沒有孩子就不能幸福嗎?他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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