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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玉丫頭,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下雪不冷化雪冷,我讓丫頭給你找件衣服。」當日領著我們進府門的石伯一面命人給我駕車,一面嘮叨著。

  我跳了跳,揮舞著雙手笑道:「只要肚子不餓,我可不怕冷,這天對我不算什麼。」石伯笑著囑咐我早些回來。

  雪雖停了,天卻未放晴,仍然積著鉛色的雲,重重疊疊地壓著,灰白的天空低得仿佛要墜下來。地上的積雪甚厚,風過處,卷起雪沫子直往人身上送。路上的行人大多坐不起馬車,個個盡力蜷著身子,縮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雪上。偶爾飛馳而過的馬車濺起地上的雪,閃躲不及的行人往往被濺得滿身都是半化的黑雪。

  我揚聲吩咐車夫吆喝著點,讓行人早有個準備,經過行人身旁時慢些行。車夫響亮地應了聲好。

  園子門緊閉,往日不管黑夜白天都點著的兩盞大紅燈籠也不見了。我拍拍門,半晌裡面才有人叫道:「這幾日都不開門……」正說著,開門的婆子見是我,忙收了聲,表情怪異地扭過頭,揚聲叫紅姑。

  紅姑匆匆跑出來,牽起我的手笑道:「你可真有心,還惦記著來看我。」我問道:「怎麼了?為什麼不做生意呢?」

  紅姑牽著我在炭爐旁坐下,歎道:「還不是我闖的禍!吳爺正在犯愁,不知道拿我怎麼辦,他揣摩著上頭的意思,似乎辦重了辦輕了都不好交待,這幾日聽說連覺都睡不好,可也沒個妥當法子。但總不能讓我依舊風風光光地打開門做生意,所以命我先把門關了。」

  我呵呵笑起來:「那是吳爺偏袒你,不想讓你吃苦,所以左右為難地想法子。」紅姑伸手輕點了下我的額頭:「那也要多謝你,否則就是吳爺想護我也不成。對了,你見到舫主了嗎?他為何找你?長什麼樣子?多大年紀?」

  我道:「園子裡那麼多姐妹還指著你吃飯呢!你不操心自己的生意,卻在這裡打聽這些事情。」

  紅姑笑著說:「得了!你不願意說,我就不問了,不過你好歹告訴我舫主為何找你,你不是說自己在長安無親無故,家中也早沒親人了嗎?」

  我抿著嘴笑了下:「我們曾見過的,也算舊識,只是我不知道他也在長安。」紅姑攤著雙手,歎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再精明可也不能和天鬥。」

  兩人正圍著爐子笑語,一個小丫頭挑了簾子直沖進來,禮也不行就趕著說:「雙雙小姐出門去了,奴婢攔不住,還被數落了一通。」

  紅姑板著臉問:「她說什麼了?」

  丫頭低頭道:「她說她沒有道理因為一個人就不做生意了,今日不做,明日也不做,那她以後吃什麼?還說……還說天香坊出了大價錢,她本還念著舊情,如今……如今覺得還是去的好,說女子芳華有限,她一生都指著這短短幾年,浪費不起。」

  紅姑本來臉色難看,聽到後來反倒神色緩和,輕歎一聲命丫頭下去。我問:「天香坊是石舫的生意嗎?」

  紅姑道:「以前是,如今不是了,究竟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這兩年它場面做得越來越大,石舫的歌舞坊又各家只理各家事,我看過不了多久,長安城中它就要一家獨秀了。我是底下人,不知道舫主究竟什麼意思。」

  紅姑沉默地盯了會兒炭火,笑著起身道:「不講這些煩心事了,再說也輪不到我操那個閒心,這段日子都悶在屋子裡,難得下了兩日雪,正是賞梅的好日子,反正不做生意,索性把姑娘們都叫上,出去散散心。」我忙應好。

  我與紅姑同坐一輛車,紅姑畏冷,身上裹了件狐狸毛大氅,手上還套著繡花手套,看到我只在身衣外穿了件棉罩衣,嘖嘖稱羨。不過她羡慕的可不是我身體好,而是羡慕我數九寒天,在人人都裹得和個包子一樣時,我卻仍舊可以「身段窈窕」。

  馬車快要出城門時,突然喧嘩聲起,一隊隊衛兵舉槍將行人隔開,路人紛紛停了腳步,躲向路邊,我們的車也趕緊靠在一家店門口停了下來,一時間人嚷馬嘶,場面很是混亂。

  我好奇地挑起簾子,探頭向外看,紅姑見慣不亂地笑道:「傻丫頭!往後長安城裡這樣的場面少見不了,你沒有見過皇上過禦道,那場面和陣勢才驚人呢!」

  她說著話,遠遠的幾個人已經縱馬小跑著從城門外跑來。我探著腦袋凝目仔細瞧著,遠望著年齡似乎都不大,個個錦衣華裘,駿馬英姿,意氣風發。年少富貴,前程錦繡,他們的確占盡人間風流。

  我心中突然一震,那個……那個面容冷峻、劍眉星目的人不正是小霍?此時雖然衣著神態都與大漠中相去甚遠,但我相信自己沒有認錯。其他幾個少年都是一面策馬一面笑談,他卻雙唇緊閉,眼光看著遠處,顯然人雖在此,心卻不在此。

  紅姑大概是看到我面色驚疑,忙問:「怎麼了?」我指著小霍問:「他是誰?」

  紅姑掩著嘴輕笑起來:「玉兒的眼光真是不俗呢!這幾人雖然都出身王侯貴胄,但就他最不一般,而且他至今仍未婚配,連親事都沒有定下一門。」

  我橫了紅姑一眼:「紅姑倒是個頂好的媒婆,真真可惜,竟入錯行了。」紅姑笑指著小霍道:「此人的姨母貴為皇后,他的舅舅官封大將軍,聲名遠震匈奴西域,享食邑八千七百戶。他叫霍去病,是長安城中有名的霸王,外人看著沉默寡言,沒什麼喜怒,但據說脾氣極其驕橫,都敢當著眾人面頂撞他的舅父,可偏偏投了皇上的脾性,事事護他幾分,惹得長安城中越發沒有人敢得罪他。」

  我盯著他馬上的身姿,心中滋味難述。長安城中,我最彷徨時,希冀能找到他,可是沒有。我進入石府時,以為穿過長廊,在竹林盡頭看到的會是他,卻仍不是。但在我最沒有想到的瞬間,他出現了。我雖早想到他的身份只怕不一般,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是漢朝皇帝和衛青大將軍的外甥。

  他在馬上似有所覺,側頭向我們的方向看來,視線在人群中掠過,我猛然放下了簾子。

  紅姑路上幾次逗我說話,我卻都只是含著絲淺笑淡淡聽著。紅姑覺得沒什麼意思,也停了說笑,細細打量著我的神色。

  好一會兒後,她壓著聲音忽道:「何必妄自菲薄?我這輩子就是運氣不好,年輕時只顧著心中喜好,由著自己性子來,沒有細細盤算過,如今道理明白了,人卻已經老了。你現在年齡正小,人又生得這般模樣,只要你有心,在長安城裡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就是當今衛皇后,昔年身份也比我們高貴不了多少。她母親是公主府中的奴婢,與人私通生下她,她連父親都沒有,只能冒姓衛。成年後,也只是公主府中的歌女,後來卻憑藉自己的容貌和才情,得到皇上寵愛,母儀天下。再說衛大將軍,也是個私生子,年幼時替人牧馬,不僅吃不飽,還要時時遭受主人鞭笞,後來卻征討匈奴立下大功,位極人臣。」

  我側身笑摟著紅姑:「好姐姐,我的心思倒不在此。我只是在心裡琢磨一件過去的事情而已。歌女做皇后,馬奴當將軍,你的道理我明白。我們雖是女人,可既然生在這個門第並不算森嚴,女人又頻頻干預朝政的年代,也可以說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紅姑神情怔怔,嘴裡慢慢念了一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似乎深感於其中滋味,「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如果我像你這般大時就能明白這樣的話,如今也許就是另外一番局面。」

  紅姑自負美貌,聰慧靈巧也遠勝眾人,可惜容顏漸老,卻仍舊在風塵中掙扎,心有不甘,也只能徒呼奈何。

  白雪紅梅相輝映,確是極美的景色,我眼在看,心卻沒有賞,只是咧著嘴一直笑著。紅姑心中也擔了不少心事,對著開得正豔的花,似乎又添了一層落寞。

  賞花歸來時,天色已黑,紅姑和別的姑娘合坐馬車回園子,我自行乘車回了石府。竹館內九爺獨自一人正在燈下看書,暈黃的燭光映得他的身上帶著一層暖意。我的眼眶突然有些酸,以前在外面瘋鬧得晚了時,阿爹也會坐在燈下一面看書一面等我。一盞燈,一個人,卻就是溫暖。

  我靜靜站在門口,屋內的溫馨寧靜緩緩流淌進心中,讓我不舒服了一下午的心漸漸安穩下來。他若有所覺,笑著抬頭看向我:「怎麼在門口傻站著?」

  我一面進屋子,一面道:「我去看紅姑了,後來還和她一塊兒出城看了梅花。」他溫和地問:「吃飯了嗎?」我道:「晚飯雖沒正經吃,可紅姑帶了不少吃的東西,一面玩一面吃,也吃飽了。」

  他微頷了下首沒有再說話,我猶豫了會兒,問道:「你為什麼任由石舫的歌舞坊各自為政,不但不能聯手抗敵,還彼此牽絆?外面人都懷疑是石舫內部出了亂子,舫主無能為力呢!」

  他擱下手中竹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笑說道:「他們沒有猜錯,我的確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搖搖頭,沉默了會兒道:「你不是說讓我想自己想做什麼嗎?我想好了,別的生意我都不熟,歌舞坊我如今好歹知道一點,何況我本身就是女子,你讓我到歌舞坊先學著吧!不管是做個記帳的,還是打下手都可以。」

  九爺依舊笑著說:「既然你想好了,我明日和慎行說一聲,看他如何安排。」我向他行了一禮:「多謝你!」

  九爺轉動著輪椅,拿了一個小包裹遞給我:「物歸原主。」

  包裹裡是那套藍色樓蘭衣裙,手輕輕從上面撫過,我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不是一個「謝」字可以表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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