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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琳兒躡手躡腳地離殿而去,皇后端坐案前,看著這滿殿奢華,只覺得悲從中來,眼淚幾乎要滴落下來,卻硬生生地斂住了。

  「老天真是不長眼……明明已是天衣無縫,卻為何要讓我弄假成真,受這火灼之苦?」

  她撫摩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感受著緞衣下的細微疤痕,幾乎痛入骨髓。她低下頭,似笑似泣地伏在案上,香肩微微顫動,長髮如黑瀑般流瀉而下,因著這複雜而劇烈的情緒而搖晃飄飛。激動之間,連她發間的銀簪都滑落下來,掉到殿中的金磚地面上,發出玲瓏清脆的聲音。

  她俯身將它撿了起來,仿佛孤注一擲似的,把銀簪子在手中越攥越緊,手指一個恍惚,銀簪子哢吧一聲斷成了兩截。挑在前頭的珊瑚落在手上,一點明紅,淤血一般觸目驚心。

  「我不相信什麼天命報應,即使天意如此,我也要逆轉過來!」

  她的聲音清寒冷漠,映著滿殿寂寂,越發顯得驚悚詭譎。

  大軍將行,六部也為之忙碌鼎沸起來,一應軍械輜重,團練民夫,都必須準備得妥帖。

  出兵的人選,皇帝也很費了一番周折。他的朱砂御筆在密密的人名上圈畫良久,仍是躊躇不決。

  無論資歷、才能還是人脈,雲時都該是此時南伐的主將,然而此人如同雙刃劍,握在手中,總是不那麼讓人放心……

  皇帝想到此處,不禁看了一眼寶錦,突然出聲道:「你跟雲時,最近仍有來往嗎?」

  寶錦報以苦笑,「陛下的疑心病真是要不得,我若是與靖王私通款曲,這宮中上下無數雙眼睛,倒是能瞞過誰去?」

  「是朕的失言。」皇帝居然毫不猶豫地認錯。

  他靠近寶錦,接過她手中的文書,卻仍握著那雙雪白柔荑不放,半是甜蜜,半是強硬地將佳人摟入懷中,灼熱的氣息在她耳邊吹拂。

  「也許,朕該更自信些才是……無論如何,你的心不該被他奪走。」

  他的聲音低喃,甚至帶著些懇求誘哄的意味,寶錦心中一蕩,面上已露出緋霞來。

  之前的欲擒故縱果然有用……皇帝目前,好似對自己極為在意。寶錦在心中暗忖道。

  她半是羞惱地規勸道:「皇上還是趕緊做正事吧!」

  皇帝想起這待定的名單,頓時興味索然,他心中沉吟,一時已有無數念頭閃過。

  命雲時為主將,對戰局固然是好事,可他已是威名在外,若再助其氣焰,今後越發難以掣肘……

  可是,這樣的人物,若是將他留在京中,而自己卻親征在外,一旦變生肘腋,更是一場滔天大禍!

  他心念轉處,已是在雲時的名字上圈了一道,顯然心意已決。

  「至於京中,就讓黃帥偏勞一二吧……他在外磨煉了這些時候,看著也很是忠心……」

  皇帝想起黃明軌的軍中被大量摻入的「沙子」,一時也大感安心,料他也沒什麼能力作亂,為了穩妥起見,卻也暗自思量,要給他配個副手。

  幾位閣臣入內時,皇帝坐在榻上,仍在沉思,他寬袍廣袖,望之有如神仙中人,見幾人魚貫而入,也不言語,只是指了一旁的錦杌,示意幾人坐下。

  幾人斜簽著坐了,皇帝說起留守戍衛的人選,便有人不無憂慮地開口道:「黃帥雖然頗有威名,但畢竟是前朝降將,陛下將京師重地託付於他,似乎有些……」

  皇帝抬頭,見是素來老成穩重的劉荀,笑道,「俗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黃帥素來勤勉忠誠,在宮宴之時,也曾有出手相救之恩……更何況,京中除了他的神寧軍,仍有二萬禁軍執守大內,我不在之時,皇后會料理妥帖的。」

  幾人對視一眼,知道這才是皇帝萬全老辣的方略——之所以不把雲時留在京中,是怕他一呼百應,做下不忍言之事;可若遣他為主將,親征的皇帝卻也不能弱了自己的威風,須將精銳兵將點齊,還以顏色才好。這樣京城就只能託付給神寧軍,卻又安排了皇后在內掣肘……

  一旁沉思的李贏想到此處,猛一激靈,眸中光波一閃,卻正好與劉荀目中精光碰在一處,兩人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精,哪能不知對方的意思——素來以為皇帝長於軍略,卻拙於政務,卻沒想到深謀遠慮至此!

  只聽皇帝繼續道:「這次南伐,朕要永絕後患,諸卿也要戮力同心,協助皇后處理好這一應政務。」

  眾人紛紛稱諾,唯獨李贏面露不豫,幾次欲言,卻被劉荀扯了扯袖口,暗自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子牧,你那般怪模怪樣,到底想說什麼?」皇帝一眼瞥見了,於是笑著喚他的字,訝然問道。

  李贏從座中起身,跪倒在地,竟是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頭,肅然道:「皇上恕臣無罪,臣才敢直說。」

  「難道朕是桀紂之君,好以言論殺人?」皇帝仍是笑著,卻帶出肅殺的冷意來。

  李贏只覺得兩道犀利透徹的目光自上瞥來,一瞬之間,已是汗濕重衣。他仿佛承受不住這目光的刺痛,垂首斂目,低聲道:「臣不是要說南伐之事,而是有下情稟報——此前的新政一事,惹起民間好大的波瀾,苛急之下,越發禍害蒼生……」

  因為激動,他越說越快,連細白的手指,也為之微微痙攣。

  皇帝皺眉聽著,卻也看不出喜怒,只是微一拂袖,慍道:「此乃國政,你這樣譭謗構陷,實在沒什麼器量——這也是宰輔應有的做派嗎?」

  李贏向來以國士自許,聽著這誅心刻薄之言,儒雅白麵上頓時一片血紅,手指顫抖更甚,卻梗著脖子跪直了,嘶啞辯道:「臣不敢自言器量恢弘,但也絕不屑行構陷誹謗之事,天日昭昭,民心如鏡,所謂新政,確實害人匪淺!」

  「你一人之言,便可替代萬千庶民了嗎?」

  「食民之黍,當替民直言。」

  「口說無憑。」

  「血書如此,何來無憑?」

  李贏這一次也是完全豁了出去,跟皇帝你一言我一語地鬥口,兩人一句一遞,嚇得周圍幾人都面色煞白,如坐針氈,有膽小的,已是慌忙匍匐跪倒。

  皇帝眼中光芒一盛,卻生生凝住了,微微冷笑道:「你說得真好!」

  「臣不敢如此自許,但也並非空口混說!」

  至此,李贏反而平靜下來,從朝服寬袖中取出一匹疊得細密的棉布,在皇帝面前的青金石地上重重疊疊地展開,昏暗之中,只見血色暗紅,一字一劃,歪歪扭扭,卻各不相同。

  淡淡的血腥味沖散了白梅的冷香,眾人心下一驚,齊眼看去,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歪斜笨拙的血字,竟是無數人將名姓書寫而就!

  「這是京畿之外一千余鄉民的聯名血書,臣不過浮光掠影,偶一遠遊,就有這麼多的哀告痛哭之聲,天下熙攘,卻又待如何?」

  皇帝凝望著這密匝的血書,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面上浮上冷峻的笑容,雙目如火焰一般爆燃。

  他伸手指定了李贏,正要開口,卻聽殿角噹啷一聲,半個瓷盅滑滾而來,隨即傳來女子壓抑的驚呼聲,聲音清婉動人,卻帶著羞怯和恐意。

  寶錦雙目盈盈,幾欲流下淚來,手中漆盤半持,卻有另幾盞清茶,雖未被摔落,卻也傾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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