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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皇后勃然色變,幾欲冷笑,思索之下,卻化為蒼涼的笑意。

  「皇上說得不錯。」她低下頭,低喃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連皇家也不例外。」皇帝起身總結道,示意寶錦放下手中的玉硯,「朕乏了,要出去走走。」

  這一次,他沒有邀請皇后一起。皇后站在原地,凝望著這一男一女飄然出塵的身影,指尖幾乎掐入肉中,鮮血淋漓之下,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良久,直到她的侍女探頭來看,她才幽幽一笑,姣美高華的面上,已經恢復了平靜。

  「我也乏了,先回宮吧。」上輦之前,她不經意地吩咐道,「從我的庫裡,給徐婕妤送五匹新貢的冰緞去。」

  「你是不是覺得朕是個朝三暮四的人?」

  皇帝在御花園中漫步,身後兩步的距離,寶錦不緊不慢地跟著。

  「皇上,恕我直言……」

  皇帝挑眉,頗有興味地要聽她有什麼大逆不道之言,卻沒成想寶錦輕啟朱唇,悠悠地道:「朝三暮四,本就是帝王的特權……和職責。」

  「何來此說?」

  寶錦輕輕一笑,眉宇間秀麗無比,在林中看來,幾近花魅。

  「陛下看過前朝史書嗎?」

  她的聲音輕渺低回,帶著玄奧的笑意,在花間林中回蕩,幽深的樹蔭裡,那熠熠重瞳好似天上的星辰。

  「元氏的祈帝,一心所系,只在一人。他終生屏棄嬪妃,於是宮中子息凋零,只有洛帝一人可堪繼位。」

  「皇族的衰落,從那時候就種下了根,幾代都是只有一兩個男子,命懸一線地傳著後嗣,到了最後,竟然連一個男丁也沒有。於是景淵帝迫不得已,只能以男裝示人……」

  寶錦不動聲色地敘述著自家皇朝的凋零慘禍,聲音清漠之下,卻流淌著幾欲夢魘的怨痛。

  如果皇家有嗣,也許,姐姐的一生,就不會葬送在這暗不見底的九重宮闕中了。

  微微側臉,她不動聲色地將危險的毒汁摻入感歎之中,半真半假的荒誕言語中,卻是抱著後宮生亂的期待和快意。

  「所以,身為帝王,廣傳子嗣,才能讓皇位恒穩。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皇帝的朝三暮四,也未必是壞事。」

  「朕是天子,但也是個凡人,子息之事,現在言之過早,生平夙願,卻只是與梓童白頭偕老,永不離別……」

  皇帝微微一笑,從容淡定之間,卻隱隱可見苦澀,「若不是方家步步緊逼,朕原本不必……」

  他把話說了半截,隨即,又道:「然而,朕畢竟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這一句幽深簡短,卻道盡了其中衷腸——天子無親。

  林濤在風中輕響,仿佛千萬人拍手歡笑,連這濃密樹蔭,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黯然,越發暗不見底。

  「這樣無止境的猜忌和提防,朕跟皇后之間,怕是會越來越遠。」他淡然作結道,眼中漾起無邊惆悵,卻終究歸為低低的一句,「也罷……」

  寶錦默默地望著他,只覺得林中氣氛,仿佛都凝滯住了。她躊躇著要開口,沉重的陰影卻在下一瞬投射而下。

  她驚呼一聲,正要閃身逃離,皇帝的手掌卻將她強硬地摟入懷中,這個冷酷而寂寞的男子,仿佛將全身力量都鉗制在她身上。

  寶錦只覺得手腕生疼,幾欲斷裂,耳邊迴響的,卻是皇帝的低喃:「除了這顯赫的皇位,我還有你,只剩下你一個……」

  「皇上……請自重!」

  「自重?」

  皇帝冷冷地低笑,淳厚磁性的男音,在這幽深的林中顯得格外寂寥。

  「自從進了這宮中,我就註定要有三宮六院的佳麗,還談得上什麼自重?」他咬牙切齒道。

  皇帝掌下絲毫不曾放鬆,凝望著她眼中的微愕和掙扎,仿佛欣賞蝴蝶的翩然墜落,輕聲歎息道:「這一雙眼,果真與她當年如出一轍……」

  豈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寶錦心中如翻江倒海,已是勃然色變。她再也忍耐不住,狂怒之下,竟然從皇帝的大掌中掙脫出來,冷聲道:「陛下!」

  她對著皇帝微愕的目光,朗聲道:「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請萬歲自重!」

  皇帝面沉似水,有如薄冰劃過心間,讓人不禁要打寒戰,「朕若動你,就是不自重?」

  他的聲音雖輕,卻力道萬鈞。寶錦身上一冷,隨即淒然一笑,插燭似的跪倒在塵埃裡。

  「我不過是一介奴婢,罪余的逆王之後,這孑然一身都攥在陛下手中,您要如何都可以……」

  她的聲音哽咽,卻強忍著越發低鬱,「可是,我就算再自甘下賤,也不願當皇后娘娘的替代品!」

  最後一句,削金斷玉,蒼涼隱忍,然而決絕,擲地有聲般風骨自成。

  皇帝眼中閃光,強硬地抬起她的下頜,不見喜怒地低聲冷笑,「你可知道,朕若是要你,根本不需費任何周章。」

  「我當然知道……姑墨的老弱婦孺,可都在您手心裡攥著呢!」

  寶錦眉間憂鬱,卻仍是直挺挺地跪著,冷光豔色,一時竟如天上燦日。

  「我自入宮以來,極盡柔順,就是想讓您網開一面,不要難為他們——可是我身雖下賤,心卻不賤,您要做什麼都可以,要把我看做什麼人的影子,卻實在可笑!」寶錦言語錚錚,語氣之間,不復柔弱,竟隱隱有金石之音!

  此時旭日高升,這密密的林間,卻仍是一徑幽濃,仿佛時間也為之凝滯了。

  皇帝咬牙看著這長跪於地的錦裳少女,欲要發怒,卻覺得胸腑之間竟被一種莫名的痛楚充盈,只是沉默無語。

  少女跪得直挺,素顏之上黛眉深蹙,卻不知心中有幾多悲苦……

  「罷了。」皇帝咬牙迸出這兩個字,轉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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