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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就讓我做個純粹的武夫吧……

  他在心中歎道,眼角卻不由得被殿中熟悉的物事而深深刺痛。

  窗下的瑞獸金爐,窗櫺上的九龍雕紋,以及那禦案上的玉蟾端硯……

  多年前,他曾入宮覲見,年方弱冠的先帝英姿勃發,當場手書「國之虎賁」四個字,笑語褒獎,那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

  那御筆淋漓,不正是從那玉硯中飽蘸著松墨,一氣寫就的嗎?

  他痛苦地閉上眼,再睜開時,仍是一副忠誠耿介的模樣,垂手靜聽皇帝的訓示。

  皇帝的勸勉不過寥寥數語,卻是意味深長,當黃明軌聽到那一句「調入京畿,以備不測」時,身軀不禁一顫。

  這京中都是皇帝的舊部,鐵桶一般的安全,卻又要防備什麼不測?

  幾瞬的怔忡後,他想起討伐南唐的傳言,又想起手握重兵的靖王,隱隱受著今上的猜忌……

  他一時心亂如麻,好不容易聽完皇帝的訓誡,起身拜辭,由宦官引出殿門時,卻在廊下迎面遇上了一位宮裝少女。

  那宮裝不過是最簡單的青綾緞衣,玄色衣帶束得腰間不盈一握,嫋嫋飄然而過,有如冷凍白梅的天然馥香幽幽傳來。黃明軌心中一凜,偷眼望去,卻見那少女肌膚如雪,整個人沐浴在淡金色的陽光中,好似一尊清麗絕倫的冰像。

  仿佛下一刻就要透明融化……黃明軌鬼使神差地想著。

  他低頭避讓,冷不防,卻看到她腰間居然系了一道明黃絲絛,一隻碧玉貔貅赫然在目!

  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明黃乃天子之色,那碧玉晶瑩剔透,渾然天成,一看便知是皇家之物。

  這樣的物件,難道是皇帝親賜?

  他正在愣神,一陣香風渺然,伊人已是翩然而過,只來得及望見她清逸纖瘦的身影。

  他站直了身,來不及詫異,卻覺得袍袖中多了一個紙團!

  默默地將紙團捏在掌心,他隨著宦官走出乾清宮,心中卻如同擂鼓,不知道自己捏在手中的,會是怎樣的奇妙命運。

  月前的那一場大火,幾乎將慕綃院燒成白地,更有多名前來尋歡作樂的官員或傷或亡,龍顏大怒之下,京兆尹也顧不得交情,將全院上下鎖拿下獄,虧了雲陽侯仗義說情,才得以開釋。

  這一場大劫之後,在同行驚詫的目光中,慕綃院迅速地修整,重新開張,聲勢居然更勝從前!

  黃明軌從車上下來時,兩個簪花的小廝就歡喜地迎上來,又命人告了鴇兒,一齊將貴客迎入。

  「我是來找人的——她是隔壁翠色樓的常客。」

  他的第一句話,便讓風韻嫺靜的鴇兒收起了笑容,「公子稍候……」

  不一會兒,她便親自帶引,朝著後院而去。

  三停大院過後,便是幽靜的樓閣,踩著吱呀作響的竹梯而上,靜坐席上的,乃是一道有些熟悉的纖瘦身影。

  白梅的冷香逐漸襲來,黃明軌心中一驚,不由道:「姑娘今日在乾清宮中傳書密約,不知有何見教?」

  「黃卿何必明知故問……」

  清脆的笑聲傳來,那少女微微側身,眉目之間,像極了一個人!

  「陛下?」

  他一時驚駭欲死,朦朧的天光映照下,眼前的雪白面龐,仿佛與記憶中那意氣風發、運籌帷幄的君王重合。

  他費力地眨了眨眼,這才看清少女的容貌。

  仔細看來,她與景淵帝並不相似,只那眉宇間的神氣和光芒,卻酷似了七八分。

  她正看著自己,似譏誚輕笑,似波瀾平靜。

  仿佛簷上的雪珠濺落,黃明軌被那莫名幽邃的黑眸掃了一眼,心竟似少跳了一拍那般純粹得難受。

  下意識地,他想避開這目光。

  然而,沙場練就的傲氣和血性,讓他不肯認輸地直視對上。

  「黃帥如今平步青雲,卻絲毫不念舊主嗎……」似褒似貶的低語,在這雅靜的小樓之中緩緩響起。

  「姑娘深夜相約,就是想跟我說這個?」黃明軌壓制住全身激越的血脈,低喝道,「黃某乃是一介武夫,拿了誰的軍餉,便要為誰賣命——前朝各位大人倒是懂得禮義廉恥,今上一至,便卑躬屈膝地投誠做官,大雨天裡,謁見的手本疊得有一丈多高,也算是學的聖賢之道!」

  「他們是文臣,千古艱難唯一死,既然要做貳臣,也就顧不得身後滾滾駡名了,可是黃帥你卻不同……」

  少女瞥了他一眼,清亮的黑眸中燃燒著決然的光芒,「你手握重兵,若是存著擎天保駕之心,未必不能與叛軍一戰,這樣不動一兵一卒,就被人歸入麾下,可還有一絲男兒血性嗎?」

  黃明軌聽了這一句,再也忍耐不住,慘笑道:「好!我等果然沒有男兒血性!可為君者自毀長城,我們又有什麼辦法?」

  「你說什麼?」

  「景淵八年,先帝下了嚴令,原地駐守,不得輕出一兵一卒——我看著京中騰天而起的火焰,恨得幾乎咬斷了牙,卻無能為力!!」黃明軌受不得激,終於把心中塊壘嘶吼出來。

  只聽當的一聲,少女手中的茶盞落地,摔成粉碎。她卻渾然不覺,只是淒然微笑著,一字一句道:「姐姐……果然是你!!」

  她終於起身,竟是向黃明軌盈盈襝衽,一躬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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