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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四


  營帳裡有暗黃的燈光透出,映出一坐一臥兩個人影。

  「你真的沒事?」蕭玦盤膝坐在擁被而臥的楚非歡對面,「我怎麼覺得你有點不對?你把面具除下來吧,主帳中就我們兩個,你還戴著面具幹嘛?」

  「沒事,」楚非歡並不抬眼看蕭玦,斜斜倚著被褥,手指輕捏軍報一角,道:「習慣了。」

  他似乎不願意多說話,語速也很慢,蕭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為杵,自己嘩啦啦的翻著軍報導:「白淵大軍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風格,你覺得他會去昶城,還是禹城?」

  楚非歡不答,半晌蕭玦詫異的抬頭看他,他才輕輕動指,指尖向著地圖上的禹城。

  「嘿!英雄所見略同!」蕭玦一拍腿,長眉飛揚,「那傢伙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臨近現在的北魏邊界,按說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該選擇昶城,可我覺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裡城防層次分明,荒蕪圈、警戒圈、城防圖都很完備,偵哨、護城壕、轉關橋、馮垣、拒馬帶、女牆、橫牆一樣不少,糧食儲備也是,而且因為原先兩國界碑的北移,早先的軍力部署有了更動,禹城現在不再是要塞,守軍不足,白淵要是沒動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將軍報看完,道:「他軍中居然還有東燕女王,兩路大軍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虛晃一槍,昨日素玄經過我們大軍,受我拜託先去保護長歌,她的安全應可吳虞,我還是直接奔禹城,在那裡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裡比得上騎兵,還帶著輜重,我從禹城等她過來,保不准還能比追她來得快些見到她。」

  楚非歡輕輕頷首,蕭玦向來是個說風就是雨的行動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帶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這裡離禹城比白淵近,這回,總該我搶在前面了吧?」

  他一邊向外走一邊朗聲笑道:「你看來精神不好,就不必趕著急行軍了,好好休養,我不許馮子光來吵嚷你,實在有緊急軍情了,你再點撥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後一句話說完時,人已遠在帳外,意氣風發的年輕帝王,反掌間決定萬人命運,看著別人接受已成習慣,他不知道說出口的話應該要等待別人回答,因為向來,他的話就是旨意。

  所以他永遠都不知道楚非歡對於他的安排的,那句答覆。

  案幾上,油燈燈火悠悠顫動,被他離開時帶起的風聲卷得飄搖欲滅,恍若生命即將油盡燈枯的那一刻,那一點堅持不滅的光,時時都將湮沒。

  帳外傳來喧騰的聲響,人聲,馬嘶,兵器撞擊、大聲呼喊的口令,一切都這麼蓬勃而有生氣,帶著新鮮的明亮的熱力,一陣陣撲進冷清的帳篷。

  帳篷穹頂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陰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間裡,靜臥的秀麗男子,沉默如即將永遠凝固的冰雕。

  楚非歡輕輕吐出一口氣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胎記的地方,那裡,沒有人看見,曾經鮮活璀璨的金色鯉魚標記,已經黯淡無光。

  這是楚氏皇族,即將大去前的徵兆。

  知道自己會死,但是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可供珍惜的時光總是短暫得殘忍……楚非歡按著心口,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玄螭宮那個密室真幽暗啊……睜開眼時嗅見的濃郁的腥氣,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當陰離問出那句,「你是想要殘廢著活十年,還是完好著活一載?」時,他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這是選擇嗎?這不是選擇,這只是宿命,在度過那樣失去健康肢體和武功,在泥濘中掙扎的三年後,在多少次眼睜睜看著長歌遇險自己卻無法相救,甚至連站在和她一樣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後,他早已別無選擇。

  當時唯一的猶豫,是看見嘯天,剖心而死的嘯天,用自己的心換了他的命,他本應當好好珍惜。

  ……嘯天,我對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對戰完顏純箴,最後的真力擊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仿佛突然抽離了軀體,懸浮於半空,他竟然離奇的透過自己的軀體,看見自己的心,越來越緩的跳動,漸漸趨於停滯。

  那一霎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或者已經死去。

  仿佛深海的黑暗潮水,無邊無際的湧過來,將他淹沒至頂,他睜著眼睛,卻突然看不見任何事物。

  也看不見她。

  隱約聽見她在關切的詢問,卻根本聽不見她在問什麼,他只是緊緊的拉著她的手,用那般真實的觸感和力度,去最後感受她的溫暖。

  長歌,這將是一生裡,我最後拉你的手。

  帳篷裡一燈如豆,照人此夜淒涼,男子烏髮黑眸深如靜水之淵,那點掙扎而起的波瀾,終將歸於寂滅。

  楚非歡慢慢解下面具,燭火顫了顫,斜斜的偏向一邊,似是不忍照上他慘白的臉。

  ……蕭玦,我幫不了你了,讓馮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這仗,塵埃落定,你和長歌之間也就沒有最後的障礙和為難,那就,痛痛快快的,攬她入懷吧。

  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動的,始終是你的灼烈和熱情,假如她明知一切,卻為了你裝作依舊懵懂。

  她始終在守護著你,從前生,到今世。

  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愛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愛她,但望你把因為我離開,長歌所失去的那一半關懷,加倍的補給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

  這一夜很短,這一夜很長。

  短得於瞬間便拉斷了維繫生命的遊絲,長得令人瘋狂拍馬也無法衝破那似乎永生難滅的黑暗。

  三更時分,離奇的下了場雪。

  碎雪紛揚,萬里無聲,那般沉寂而漠然的邊塞之城,睜著永恆不閉的眼,看著那單人獨騎,一力長馳,如鳴銷呼嘯著穿越茫茫原野。

  三更時分的這場雪,最先落在了秦長歌的眉睫。

  在瘋狂的賓士中揚起臉,秦長歌只覺得眉間那縷涼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涼徹骨,凍得人幾欲窒息。

  素玄的話,一遍遍響在耳邊。

  「長歌,我從大營過,覺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對,他始終帶著面具不肯摘下,我無法觀測氣色,但是……」

  未盡的言語,向來比直接說出來更可怖。

  秦長歌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直跳而起,沖出營地拉了匹馬便真奔出去。

  心底一直盤旋不去的窒悶不安感受,在這一刻得到解答,秦長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覺,卻又無比害怕自己的直覺。

  她已什麼都不敢再想,只是狂奔,策馬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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