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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五


  攻城的硝煙飄散到刺史府上空時,已經淡的沒有一絲鐵血的氣味,靜謐重兵拱衛的刺史府內,琴音錚錚而起,聲聲乾淨空靈,彷佛那撥琴的手,全然不曾沾染上那四十萬具屍首的鮮血;那雅致的琴,全然不曾震撼於那徘細不散的怨憤和悲傷。

  在水中央,有玲瓏假山,做了些蔭翠的裝飾,精巧的石階上去,一亭翼然,藤枝青蔓,韻味古雅,亭名:淩虛。

  白淵斜斜倚在亭欄,淡金色衣袂散在風中,掌中一枝玉簫垂下深碧絲絛,絲絲縷縷如柳絲。

  他含著一絲迷醉的笑意,聆聽著前方暖閣裡傳來的琴音,那裡一方碧紗窗掩得密不透風,窗影上音樂映出淡淡一抹影子,極玲瓏的曲線。

  白淵掌心的玉簫,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敲著。

  琴音悠悠。

  這般聽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這琴音還沒這般流暢婉轉,空靈韻致,最初的時候,是有些生澀的,是不是還冒出個破音。

  那時景陽宮內一傳出這樣的琴音,附近的百姓們便會露出會心的微笑,說:「小公主又在練琴了。」

  便會有三三兩兩的人,隔著宮牆遠遠地站下,由那琴音的斷續程度,來傳側小公主的身體狀況。

  他也在聽,一邊聽,一邊賣切糕。

  切糕是娘做的,全家唯一賴以生存的就是賣糕的收入,娘每日早起四更,手泡在冰冷的書中洗糯米,一雙曾經纖細潔白的貴婦的手,早早的成了十根蘿蔔。

  銀子掙得很艱難,不過聊以果腹而已,三歲的妹妹,隨著她們顛沛流離,得了傷寒沒錢醫治,在一個淒風苦雨的冬夜,死在了娘的懷中。

  他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夜晚,破舊的燈盞裡那一點如豆的燈光,映著斑駁漆黑的牆壁,映著妹妹慘白的臉,映著娘親沒有表情,卻更令人心碎的神情,娘緊緊抱著妹妹,四面漏風的破牆上,她們瘦弱的影子在輕輕搖晃,那般瘦得影子,像下弦月月瓣一彎。

  風將門吹得哐哐直響,每一下都像撞擊在他心上,他呆呆的看著娘,她只是茫然的抱著妹妹,低低的唱。

  「乖囡囡,好好走,轉生來,做福人。」

  那調子依稀是家鄉古調,人死的時候,由客人在家門前哭唱,可是她們寒門陋戶的外鄉人,哪裡來的客人?只能自己唱了。

  風撩起娘的亂髮,露出她蒼白的臉,昔年名動京城的貴婦人,如今憔悴的不成模樣,昔年那享譽公侯的好嗓子,如今唱著淒切哀婉的喪歌。

  她唱了整整一夜,唱到最後已經發佈出聲音,依舊在唱,天明時,他覺得自己如果再聽下去,一定會瘋掉,他撲過來,從娘的懷裡搶走妹妹,在院子裡掘了個坑,將那冰冷的小事體埋了進去。

  娘搶出來,哭著脫自己的衣服要給妹妹斂葬,哭著說怎麼能令她赤身下葬永世受寒,他咬著嘴唇,一把將娘推開——他們娘倆,只剩下身上那件衣服,已經不足以禦寒遮擋,再脫了,要怎麼活下去?

  凍土挖起,一鏟鏟的落在白蠟樣的小屍體上,他咬牙看著妹妹永遠消失在凍土層裡,一聲聲在心裡發誓:

  清兒……將來我要給你燒很多很多的衣服,就像我以前也有很多很多衣服一樣,你先……忍上幾年。

  那一夜的風真涼,那院子裡的土真硬。他葬了妹妹才發現在即已經被磨出滿手血泡,他慢慢的,一個一個的擠掉那些血泡,滿手血水裡他冷冷的,笑了一下。

  妹妹死後,不善操持家務的娘終於和鄰人學會做切糕,用以養活他,娘將他抱在懷裡,一聲聲的說:「我要養活你,不能讓你再死掉。」

  他回身抱住娘,說:「好,我們都不要死。」

  他從此成了賣切糕的孩子,籃子拎不動便抱著,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時時受到呵斥,因為他是外鄉人,在東燕這出民風彪悍,天生對外來人有敵意的國度,外鄉人等於敵人。

  他最喜歡公主彈琴的時刻,若是彈上多半個時辰,東燕百姓覺得在行宮養的小公主今日身體不錯,便會歡喜起來,多買他幾塊糕。若是彈得特別短,他便得抱著籃子早早躲到一邊去,不然遲早挨上幾腳。

  那一日小公主似乎精神特別的好,足足彈了一個時辰,他的切糕,也託福早早賣完。

  一望都要賣到天黑才能回去,那天他午後便空了籃子,一時不習慣這般的清閒,便怔怔地坐在宮牆根下曬太陽。

  公主的琴聲還在繼續,以前他沒有認真聽過,要一個獨自始終饑腸轆轆,挎著沉重的籃子焦灼的等待顧客買切糕,好換了銅錢回家買米下鍋的小小孩童想起來去欣賞琴聲,那實在不太可能。

  這些都是貴人們衣暖食足之後的閒暇奢侈,不是他的。

  不過那日太陽真好,暖洋洋的,平日裡衣服單薄抵禦不了寒氣不得不到處跑動,那日居然能安靜的坐下來。

  也許,一切都只是為了成全那個相遇。

  他倚著牆,靜靜地聽著,六歲之前他也聽過琴的,甚至學過,家裡的琴師曾經盛讚他天賦異稟……不過,那都是過去了。

  琴音清越,如玲瓏玉珠串串滾落,只是略有些滯澀,指法還不算熟練,不知道撥弦的那雙手,又是怎樣的嬌小柔美,細膩潔白?

  也許,像娘當年那樣?

  他托著腮,聽著琴,好像聽見一朵花在月色下緩緩閉合,蕊心裡一滴露珠晶瑩。

  又或是輕盈的黃鶯兒,輕俏的在碧綠指頭跳躍,羽絨輕快而嘴尖嫩紅。

  那個同樣嬌嫩的,據說自小便身子不好,常常到景陽行宮修養的小公主,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入露珠般璀璨,花朵般美好?

  那般沉靜的聆聽,久勞的疲乏襲來,他漸漸墮入朦朧之中。

  「哪來的髒小子?」

  尖利的聲音傳入耳膜,隨即,他腿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腳。

  「攆走攆走,不要驚動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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