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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現在不是籌糧的問題,」秦長歌陰冷的道,「現在是你我怎麼活命的問題。」

  她話音未落,哀哭的人群裡突然爆出一聲大吼。

  「那些狗官!他們不賑災!他們把糧食燒了!他們要餓死我們!」

  「狗官!」

  「殺了他們!」

  「這裡有兩個官!」

  「把他們扔到火場裡去!」

  絕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憤怒和仇恨的情緒的,不過寥寥幾句,饑民的暴動,便如山洪海嘯,不可遏止的開始了。

  無數雙手臂豎起,無數人沖上前,搬起身邊的磚頭,石塊,木條,甚至用自己的頭,去試圖砸死或撞死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軍士拼命阻擋,可是和幾十萬饑民比起來,這點人力量微弱有如滄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蹌推倒,然後很多雙沾滿灰泥的腳沖上去一陣踩踏。

  數萬人呼嘯著沖過街道的聲勢,立時將街道周邊所有陳放的東西都卷碎,轟隆一聲,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擠倒,落下的土塊茅草瞬間就被帶入無數雙腳底,再被踩沒。

  黑色潮水飆風般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巨浪卷過,面目全非。

  秦長歌近乎狼狽的前逃。

  在無與倫比的強大人潮前,個人的力量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

  秦長歌忍不住苦笑,風水輪流轉,前幾日,自己還隔岸觀火,看著曹光世和李翰在萬軍攻擊中掙扎,如今便輪到自己了。

  不,自己比他們更倒楣,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自己的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書生。

  無奈的運起全身功力,秦長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處狹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人群進不來太多人,壓力會輕些。

  她的碧落神功運到十成,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秦長歌不下手傷人,這個時候傷人殺人,等於自殺。

  憑藉強橫的功力,她自萬千湧動的人潮中闖進那條街道,身後拖著長長的,不死不休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給我立即去靈州,調靈州糧庫的軍糧!我在這裡,負責穩定災民情緒!」

  「你瘋了!」文正廷瞪大雙眼,「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為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麼可能給你調軍糧!」

  秦長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責我來擔!」

  「我不怕罪責!」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軍隊,你還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長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于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松。

  「好!」秦長歌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沒讓錯你!」

  「嗄?」

  秦長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儘量保全這書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喧囂之後,奇跡般的漸漸靜了下來。

  怔了一怔,秦長歌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請讓開,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長歌臉白了白,災民們面面相覷,這話的內容著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呼聲漸止,人群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只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他聲音低微,中氣不足,一聽便知身有重疾。

  萬眾矚目中,他道:

  「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圍困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萬眾默然,齊齊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蒼白男子,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如此消瘦虛弱,氣力全無,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呼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誰都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風裡卷著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星空下,數萬眼睛注視著沉默而安靜的男子,數萬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聽得他道:「剛才,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後快的,是刑部尚書趙莫言,他上任後,連破李國公之子奸殺民女案,刑部受賄替換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貧苦百姓,殺掉的都是作奸犯科貪官污吏的人頭,就在前幾天,他還不費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亂軍,保得幽平靈三州不致陷於戰火,為亂軍鐵蹄所踐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他道:「這樣一個官,你們說他是狗官;這樣一個從沒虧負過百姓的人,你們要將他殺死;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你們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讓我進去,我是個殘廢,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長歌晃了晃。

  楚非歡說完,抿唇,不再言語,人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著他不能再動的雙腿,看著這個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遙遙望著人群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

  終於,有人深深嘆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又一個。

  又一個。

  走開的人越來越多,圍堵擁擠的人群,很快的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通向楚非歡和秦長歌。

  靠著身後的牆,秦長歌咬著唇,重生以來,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淚光。

  死生與共,多年前,那個秀麗少年,曾經極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這樣說。

  有的人,語言單薄而行為重若千鈞,如他。

  前生,今生,他從來如此,不曾相負。

  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著,才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沉默堅持?

  他甚至放下自己的驕傲,用自己深痛於心的傷痛,來換取一分走向死亡的陪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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