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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叩閽

  蕭玦的回答,尚未出口,已經淹沒在秦長歌乍起的琴音裡。

  起音輕、緩,如情人私語,明豔旖旎,細雨千縷而和風萬里。

  蕭玦一縷微笑泛上唇角,恰才的悲憤鬱怒漸漸淡去,暫時忘卻那諸般疑問,而往事如江流清晰奔來眼前,那些美麗的,如落英般繽紛,如水晶般永恆璀璨,因為曾經共曆鮮血和硝煙反而更加鮮明難忘的記憶,那些長街回首、板橋微霜、雲州梅林、赤河共戰、郢都飛弩……他目光柔軟,遙遙看見歲月之涯,那輕衣女子正撥雲逐月,淺笑姍姍而來。

  ……琴音漸至空靈流動,飄飛如絮,如端坐遠山之巔,聞萬壑松聲,觀暮色如許,而目光所及,白雲逶迤;天涯之遠,霜鐘遙鳴,其時月上中天而心神空靜,怡然不知人世滄桑幾許。

  那斷橋下一縷月光,深雪下半盞酒香,都於這一刻,湧入空虛已久的肺腑,來也去也,是耶非耶,名劍蒙塵,碧血化蝶,紅塵裡來往一遭,原來不過惘然一夢而已……

  他心中一酸,仰首,悵然一歎。

  ……尾指一抹,琴音漸入淒咽悲沉之境,寂寥蘭台明月無聲,飛雪長空零落嬌紅,那些淺簾深筆描畫的黛眉紅顏,都隨流光化作無痕,長風如許,不見人間淒涼離別,不許英雄美人白頭,到頭來,只換得樽前一醉,悵惘白髮生。

  天下何用?四海孤獨,晚來風歇,醉臥誰膝?寒夜未盡,淚濕長衣。

  ……忽裂音而起,弦震驚聲,八方風雷滾滾欲動,鐵騎突出刀戟齊鳴,而長天之上彩鳳翱翔,展翅間掠電飛雲……光起、雲收、火生、星隕、一切生於風雲之上隱於滄海之間,一霎璀璨終成流星……滄海激蕩,無限悲憤……

  蕭玦心旌搖動,耳鳴目眩,站立不住,竟失手扯下整幅帳幔。

  帳幔悠悠落地,纖指一劃,弦如裂帛,齊齊斷裂,戛然而止。

  秦長歌緩緩抬頭,一拂之間,那價值萬金的名琴被她棄如敝屣的推到一邊,她微笑淡豔如彼岸花,「如此佳物,置於此污濁黑暗之地,實為不幸,不如,毀了罷!」

  「反倒是一種成全,是嗎,陛下?」她仰首宛然笑語,目光冷徹。

  蕭玦默然佇立,燭光下他長身玉立,面容亦如玉琢成,線條俊逸而深刻,目光深深凝注秦長歌,在心中暗暗思量——适才一曲琴音,風雲皆驚,曲中境界闊大,曲意不盡輾轉,訴盡絕代紅顏離奇跌宕一生,絕非能出自尋常女子指下,她是誰?某個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然而這數日寒悚的經歷卻令他不敢對世事再抱任何荒誕的希望,那些最親切的,最信重的,都可於一朝顛覆,他又如何敢奢望,上蒼厚待他如此?

  迎著他的目光,秦長歌旁若無人的起身,先是對著目光惶然的江太后溫柔一笑,笑得她激靈靈一個寒戰,縮到床角,秦長歌才對蕭玦道:「陛下,今日所聞所見,可有頓悟?」

  「你是誰?」蕭玦漸漸鎮定下來,冷銳雙目緊緊盯著這個突然出現在長壽宮內殿的神秘女子,「你不是宮女……你是為長歌報仇而來?」

  「我是誰?我想您應該知道,我是先皇后的人,我要做的事是為先皇后報仇,而這本該是陛下您的事,」秦長歌語氣平靜,「可惜您寧願蒙昧雙目,也不願正視現實,如今,真相已行至眼前,您待如何?」

  一指江太后,她道:「事發當天,趙王陛下扮演了什麼角色,有些您已經知道了,有些您還不知道,我如今只想當面問您一句,您,願意知道麼?」

  您,願意知道嗎?

  秦長歌覺得自己很仁慈的,給了蕭玦一個機會。

  你願意知道,那麼我將處置權交給你,妻仇夫報,天經地義,死去的睿懿看著你,活著的老鬼我本人看著你,想知道我是誰?行,可你不盡你的義務,我怕你沒面目去見重回的秦長歌。

  你不願意知道,那麼,抱歉,從此我與你陌路,秦長歌不與滿嘴叫囂愛情事到臨頭卻以各種亂七八糟理由放棄愛人的偽君子糾纏。

  洞徹人心的開國皇后,從不玩那些矯情把戲。

  淺笑盈盈,秦長歌好整以暇的等待,將一把宮扇的絲穗,慢條斯理的打散再理順。

  蕭玦盯著她的動作,半晌道:「朕相信阿琛。」

  秦長歌小心翼翼的將本來已經很順的絲穗理得更順,抬眼,微笑,「嗯?」

  蕭玦的目光在黑暗中依舊是明亮迫人的,「天子無私,你我何必在暗室竊議趙王無辜與否?你若有如山鐵證,便拿出來罷!朕予你叩閽首告無罪之赦,容你金殿之上,剖陳冤情,將一切坦示於眾目之下,先皇后被害一案,朕要天下人親眼看著朕如何為皇后正名,朕也要如刀史筆,永無魚肉朕之機會!」

  「只是,」他森然道,「如果這些都只是你的計謀安排,都只是一個為陷我皇弟入彀的局,如果你不能證實他有罪卻被他證出他有冤……你該知道以民誣告皇族的後果。」

  秦長歌深深看了蕭玦一眼。

  他何嘗不在逼自己?

  他何嘗給了自己退路?

  蕭玦啊蕭玦,你也害怕自己最後會心軟,會在愛弟與愛妻之間難以抉擇,會以所謂逝者不可追,生者當珍惜的理由勸說自己,放過蕭琛?

  看著不過短短數日已經瘦了一圈,眼下也微微生出青黑的蕭玦,想起當年石板橋寒霜之上的清雅少年,想起那對含淚微笑推讓熱糕的兄弟,難得的有些心軟。

  嗯……不逼你了……你,且看著吧。

  「那麼,陛下,準備好看我的狀紙吧,」秦長歌微笑漫步而過蕭玦身側,香氣和語聲一般沁涼,「還有,準備好紅巾翠袖吧。」

  乾元三年,冬,臘月初一。

  癸末年,癸亥月、戊申日。

  宜:祭祀、沐浴、捕捉、畋獵、結網、掃舍。

  忌:嫁娶、納采、訂盟、安床、動土、安葬。

  天高雲淡,澄江似練,風從遠處高崗上經過,帶著一縷未凋的落葉的芬芳,掠起女子黑髮素袖,她微微仰首,似在聆聽來自遙遠更遠之處的神秘之音,良久,輕輕吟:

  「請共星辰起,看長風,穿簾入戶,不絕如縷,拂我紅塵三千夢,不謝流光如許。舞長劍,舊時難記?且譜紅顏香墨裡,弄銀箏弦亂得新句,裁沁雪,化冷雨。」

  「塵寰舊事何須寄,歎傳奇,豪情未已,怎生付與?雲海蒼茫風將起,且共椽文賦取,暫擱卻,傾心華曲。休憶當年龍荒雪,向來此嵐氣下煙雨,論興亡,鐵蹄底。」

  她語聲清淡,神情高遠,祈繁立於她身側,聽著這境界豪邁之詞,凝注她神情,半晌微微一歎。

  本因面臨重大事件而有些興奮有些惴惴不安的心,也因眼前女子凝定雍容恒靜如一的風華氣度而漸漸平靜。

  只有蕭包子不管將要發生什麼,牽著娘的衣角,嘰咕,「你最近很不義氣,到哪裡都瞞著我。」

  「我去整人,」秦長歌彎身對兒子微笑,「少兒不宜。」

  「整人沒有我怎麼行?」包子抗議,「我從小毒天天有,大毒不絕手,你沒我熟練。」

  「這個我比你熟練,」秦長歌笑得很誠懇,輕輕在兒子耳邊道:「沒有我的胎教,哪有你的奸詐?我練了幾輩子,你還早著呢。」

  她起身,看了看那些面色灰暗跟在身後的人們,一笑。

  「諸位,你們的夫人兒女小妾姘頭以及心愛的銀子珠寶房產莊園以及名聲地位蠅營狗苟……在你們做完你們該做的事之後,都會完好無損的歸還你們——不要擔心我的信用問題,因為即使我信用不好,你們現在也必須聽我的。」

  手一伸,祈繁遞上一遝紙卷。

  拍拍紙卷,秦長歌微笑,「做皇商還是做得很成功啊……」她向傷病未愈卻堅持要送她的楚非歡眨眨眼,輕笑道:「放心,罪惡應當受到懲罰,而真相終究要大白天下,到那時,你失去的,也該能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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