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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顓晟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到安塞,路上艱辛自不必說,而軍中上下看著這位遠道而來的皇子,又是贊許又是懷疑,又是尊敬又是不屑。

  贊許他的自苦,懷疑他的能力;尊敬他的身份,不屑他沒有尺寸軍功。

  顓晟自知這些,他不卑也不亢,堅持每日作息訓練與士兵無二,軍隊裡的生活飲食與宮中地天之差,卻從未有人聽他抱怨過一句,憑著之前常常打獵練就的健壯筋骨硬是將前三個月挺了過來。

  軍中人愛打馬球當比賽和消遣,顓晟有騎馬的好底子,上手也快,待了半年就能與淡允尚手下一品副將王保義不相上下了。顓晟在軍中也日益喜愛上了這項運動,他深知若能在馬球上表現出色,自然會漸漸積累聲望,於是時常找軍帳幾位副將虛心切磋。

  四親王的作為自然被上下士兵看在眼裡,也被時任駐塞大將軍的淡允尚和他的幾位副將看在眼裡。

  直到有一天淡允尚看著顓晟在馬球場上揮杆入球的意氣風發,四下士兵為他一陣高呼時,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對身邊的副將說:「看來他是認真的。」

  軍中生活單調無聊,三三四四的粗獷漢子湊在一起免不了說些下流段子,這時往往顓晟也饒有興趣地聽著,但也不幫腔,時間長了軍士們便很喜愛他這種態度,既是他們的人,但似乎與他們又有點不一樣。

  有的時候軍中放短假,回不了家的軍士就結伴去官妓樓作樂,顓晟偶爾也會讓人找一兩個乾淨秀氣的姑娘,否則會叫人心生奇怪,不過好在他並不放縱,雖然孤身確實寂寞。

  那天顓晟在軍帳外坐著,看著眼前劈啪燃燒的篝火,耳邊傳來了附近軍士喝酒粗笑的聲音。他抬頭望瞭望天上的一輪寒月,心想這已經是他在軍中度過的第二個元日了,相比這裡的風高寒肅,此時宮中定是一派燈火通明、歡歌笑語的熱鬧場面。

  這時淡允尚在他的旁邊坐了下來,與他一同看著眼前跳動著的火焰。

  淡允尚出身武官世家,在軍隊中有極深的根基,況且他又曾近侍皇上左右,熟知父皇喜惡,所以顓晟平時多與他親近與討教。這兩年淡允尚帶著顓晟領兵多次阻擋回紇對西北邊境的侵犯,打了幾場不大不小的勝仗,讓顓晟受益匪淺。

  顓晟看著眼前這個目光沉著的中年男子的側臉,好奇這軍中最清心寡欲的,就是這位淡將軍了。在軍中從沒有看見過他叫什麼女人,但是他又聽說在京都的府上他也納了好幾房妾室,真是有所反差,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是否也在想念家人。

  淡允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突然就說:「聽說四親王的王妃是尤清遠家的大女兒?」

  顓晟不知道他怎麼突然問這麼一句,但還是回答說:「是。」

  「這是好事。」 淡允尚簡短地說。

  淡將軍的意思是說這代表父皇倚重的意思是嗎?顓晟心中苦笑,但畢竟,此倚重不是彼倚重。

  淡允尚看著眼前這個年輕而有雄心的少年黯然不語,大致也瞭解他的一點心思,他歎了一口氣,說:「四親王若是灰心還嫌太早。世事難料,有時候看起來不是自己的東西,卻會偏偏撞到自己的懷裡。」

  顓晟聽著淡允尚的這番話,似乎不只空洞的安慰,更像是他自己的人生感悟。再看淡允尚,他神思迷離,仿佛陷入了一些回憶,「但有的時候回頭一看,卻驚覺它並不屬於你或者你從未擁有過它。」

  顓晟有些困惑,他覺得淡允尚的話說得玄之又玄,似乎在鼓勵他,又似乎在勸他放棄。

  淡允尚回過神來,歉意地笑了笑,說:「四親王莫介懷,這前面的話才是對您說的,這後面的話是對臣下自己說的。」

  顓晟陪著笑了笑,又想淡將軍既然問到自己的家事,又值此節日,便也提了提:「淡將軍家裡有些什麼人?」

  淡允尚便笑了笑,回道:「臣家裡有兩個丫頭。」

  「哦——」顓晟一時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

  反倒是淡允尚繼續說:「小丫頭長得好看。」

  「哦,女孩隨父,那肯定長得像淡將軍你了。」 顓晟輕笑說。

  淡允尚搖了搖頭,神色略有迷茫,「她長得像她娘,哦,也有點像臣。」末了他又加了一句,「臣覺得。」

  顓晟覺得淡允尚說這話似乎有著心事,但卻不是他方便過問的了。他拿過旁邊的水囊,對淡允尚說:「淡將軍曾鄭重告誡我說軍中大將不可飲酒,但值此佳節,我願與將軍以水代酒,邀月共飲三杯,願月照京都,共享安康。」

  之後顓晟又在軍中待了一年,次年收到宮裡來的詔書,讓他起身回京。原因無他,六皇子顓宿將行冠禮,皇上召集各地親王宗室共聚,這樣的場面已不單是「隆重」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顓晟告別淡允尚,花了一個多月的行程再回京師,看著京都街上熙熙攘攘,與西塞邊境人煙冷清完全是兩樣世界,自然是一陣感慨。

  看著春日裡京城楊花飄漫,時隔多年再次回京,顓晟生出一絲飄渺恍惚之感。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顓晟這幾年在外面真的是吃了不少苦,但就是軍中的這幾年歷練,將他性格中本就有的隱忍和堅毅鍛造得更加純熟,而將他少年特有的浮躁與衝動打磨得乾乾淨淨。

  顓晟回到京城就被匆匆叫進宮去,皇上正在勤政殿等著他,等看到他時一臉的欣喜之色,又特意賜了座,問起他邊境近況,沉思著連連點頭。

  皇上走下拍了拍顓晟的肩膀,說:「皇兒在軍中的表現朕已聽說了,朕深感欣慰。唔,你想必在軍中吃了不少苦,不過看起來又健壯了不少。朕聽說你打馬球技藝高超,馬房裡有一匹伊犁棗騮駒,是朕之所愛,今日賞賜給皇兒,改日也可在球場一展身手。」

  顓晟做出誠惶誠恐又感激涕零的樣子,叩謝聖恩。

  待顓晟出了勤政殿后,又來到怡景宮,瑾德妃早就心急地等在門口,看見兒子回來,迎上去抱住他喜極而泣。

  顓晟就忙著寬慰母妃,瑾德妃收了收情緒,上下打量顓晟一番,便說:「我兒真是出息了,現在已經是成熟的大人模樣。前幾天皇上來過了,說我養孩子,對了一半錯了一半,大致上是功過相抵。」

  僅僅是這樣就令母妃分外欣喜了,顓晟有些心疼和傷感。之後母子倆又好好說了一番話,瑾德妃又特意留了顓晟用午膳,等顓晟出來已經是下午時分。本來還想再去竹青庵看看姊,但轉念一想,自己這麼多年戰場來往,身上難免有血污之光,怕唐突了她,便暫時作罷,等沐浴齋戒後再將西域得到的幾本真跡佛經送給她也不遲。

  就這樣出了宮坐轎回到自己的權禹王府,府上的人和物都是顓晟所不熟悉的,想想自己也就在這待了幾天而已。等蓉婉見到自己的夫君突然出現在面前,也是一時驚慌失措,不知如何反應,又想到自己沒有準備好接風洗塵,一時間漲紅了臉。

  顓晟看到蓉婉如此神情,心想這事自己辦得不周全。她雖知道自己要回來,但他進宮時就該派人到府上告知一聲,他卻一時忽略了這個新婚妻子的存在。

  這樣想著就不自覺溫柔許多,拉過她的手說:「我聽說這幾年府上多虧你打理,井井有條的,真是辛苦你了。」

  蓉婉感受著丈夫的溫存,又是高興又是委屈,說著:「王爺這是說哪的話,這是臣妾的分內之事。」

  顓晟點了點頭,心想夫妻間相處到如此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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