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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我低頭一看,因為貪涼,我把前襟扣子解了,領口的肌膚袒露出來——這以現代的標準,我不過才是開了個低胸V字領罷了,卻沒想竟把他嚇得這樣狼狽。

  我忍不住大笑,「小鬼頭!」邊笑邊把衣襟系好,從軟榻上翻身下來,「今兒個不用去練箭麼?」

  「早練完了……扈爾漢誇我射得不賴。」漂亮的小臉上發出驕傲的光芒,我贊許地拍了拍他的額頭,腦門上凝著冰冷的珠子,一摸一手的汗。

  「怎麼個不賴法?」

  「我今天射到了一隻狐子。」他眼睛有意無意地瞄了瞄我,我一怔,倒有些吃驚了。五歲大的小孩兒居然能射到奔跑迅疾的狐狸,這可真不簡單。

  「你到我這兒來,可是為了讓我也誇誇你?」

  「我本來是想把那狐子的毛皮送你的——那可是只火狐狸!」他微微蹙起眉頭,「不過……你大概不會稀罕,我還是把它送給額娘好了。」

  「我不稀罕?你都沒跟我提,怎麼就知道我一定不會稀罕了?」這孩子到底是什麼邏輯思維?

  「你喜歡?」他斜睨著眼瞅我,「那我改天有空再給你帶過來吧……」

  「格格!」阿濟娜這時候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手裡端著那只青花瓷的燉盅。

  皇太極嗅了嗅鼻子,「什麼東西,這麼香?」

  我輕笑:「是女人吃的好東西……小孩子是不能吃的。」見他不悅地拉下臉,我拿扇子拍他的頭,「回去歇著吧,我這會子要換衣裳出門了。」才輕移腳步,忽然腦後頭皮一緊,竟是被皇太極揪住了小辮,「你還有什麼事?」

  「你是不是又要去大哥家?」

  我一怔,這事他怎麼會知道?

  皇太極不吭聲,忽然伸手一揮,只聽啪的一聲,那只燉盅竟被他一掌掃落地上,摔成七八片,滾燙的湯汁溢滿一室的香甜。阿濟娜措手不及地張著手傻傻地站在碎瓷面前,訥訥地說:「這……這……」

  「皇太極——」我勃然大怒,他這分明就是故意的。

  「不許去!」稚嫩的嗓音裡居然有種迫人的強硬,雖然個子只到我的腹部,但是他仰著頭,卻無比堅定地威脅我,「不許再去那裡!」

  「小鬼……」

  「你出去!」他毫不猶豫地回手一指,阿濟娜竟被他驚人的氣勢嚇住,呆呆地瞟了我一眼後,當真依著他的話走了出去。

  我氣得連話都不會說了,我一個大人居然被五歲的小娃娃頤指氣使,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就連我的丫鬟居然也懼於他的「淫威」,識時務地拋下我跑路了。

  「皇太極!八阿哥……」我喘了口氣,差點沒氣暈了,「鬧夠沒?耍小性也得有個限度!」我最討厭這種胡攪蠻纏又淘氣驕橫的小孩子。

  「耍小性的人是你!」他拿靴尖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邁過殘羹湯汁,「你接連七天都往大阿哥府裡跑,自以為做得私密,誰知偏更讓人覺著你行徑鬼祟……現如今連我這個啥事都不管的人都知曉得一清二楚,更何況是旁人?你自個兒已經一腳踩在懸崖邊了,卻還蒙著眼繼續往前走。哼,我看你果然是個蠢笨愚昧的女人!」

  我耳朵裡嗡嗡的像是有許多小蟲子在飛,皇太極的每一句話都讓我震駭,我偏還逞強:「我……我只是去送補藥給……」

  「誰會知道你只是去送補品給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真正有心的人,誰又會管你到底是將補品送到哪個人的手上了?」他冷笑,臉上有著一種陌生得令我心悸的殘酷。

  他才多大?為什麼……為什麼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竟有如此的深沉心機?我惶然後退,撞上身後的軟榻,竟無力地跌坐在榻上,一股森冷的寒意從我的腳趾一路蔓延到手指。

  可是……偏偏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真正有心的人,哪裡又會管我到底是把補品送去給誰?只要……我進的那個門,是通往大阿哥的府邸就行!

  有心人……其他的有心人會怎麼想我是不知道,可是同住在費阿拉城木柵內的那些「有心人」,卻無時無刻不瞪著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在背後注視我的一舉一動,每天都在等著看我的行差踏錯……

  我打了個寒戰——我會害死褚英啊!在給別人製造口舌的同時,我第一個便會先害死褚英!努爾哈赤,他不見得會殺了我,可是褚英……

  「唉。」皇太極輕輕歎了口氣,「笨女人,目光竟然如此短淺,說得好聽點是叫天真無邪,難聽點就叫愚不可及。你這樣的女人竟然會是我的采生人,真不知是我這輩子的幸抑或是不幸了。」他自嘲地搖了搖頭,「我走了,你自己好自為之……還有,扈爾漢人不錯,你那丫鬟也該嫁人了。」

  他意有所指地留下這句話後自行離開,剩下我一個人,在這滿室的濃香裡陷入前所未有的沉思。

  十天后,我把阿濟娜許給了扈爾漢。

  在建州,努爾哈赤手下有五位極受重用的部下,分別是額駙何和禮、巴圖魯額亦都、紮爾固齊費英東、碩翁科羅巴圖魯安費揚古、侍衛扈爾漢。

  扈爾漢就是那天在接見明朝使臣的議事廳內,站在何和禮身邊,在背後推了我一把的那個青年。他給我的印象是憨憨的,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今年才二十一歲,因為驍勇善戰,屢建奇功,是以努爾哈赤收了他做義子,格外器重。

  扈爾漢無論人品年齡、身份地位都無可挑剔,皇太極的眼光果然不差。

  雖然阿濟娜嫁過去只是做妾侍,但因為是我的人,扈爾漢便給足了顏面,成親當日竟是吹吹打打按著娶妻的派頭將阿濟娜接了去。

  臨上花轎,阿濟娜含著眼淚,只對我說了五個字:「對不起……謝謝。」

  我當然知道她真正想要說些什麼,卻也並不點破,仍是裝做無知地笑著祝她幸福。

  那晚婚禮,不只眾多部將出席酒宴,就連許久不見的代善也被邀了來,我找了個空當想找他說說霽月的事情——他雖然把她留在了府裡,卻沒名沒分地把個大美人空置在那兒,不僅可惜了,也可憐了霽月對他的一片癡心。

  然而整場婚宴我都覺得他像是故意在躲著我,最後還不顧我跟他頻頻打眼色,竟是借不勝酒力的爛藉口提前離開了。

  六月底,當盛夏終於來臨時,努爾哈赤從大明京都回到建州。

  他來送那些漢人小玩意給我時,我借著閒聊的話題,將欣月小產,我去送補藥的事淡淡然地帶了出來。

  當時,我雖然故作輕鬆,卻能真切地感受到努爾哈赤凝望著我的灼熱目光,他嘴角噙著慵懶的微笑,更加讓我確信,其實這已經是他聽過的不知道第幾個版本的故事了。

  也好!雖然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是這事畢竟是我挑起的,那便得由我來結束它!

  那一日努爾哈赤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也沒跟我提成親的事,在親昵程度上也只是親了親我的手背和額頭。我突然發覺這樣的努爾哈赤多少帶了點突兀的陌生感,仿佛一個流氓突然不知怎麼的,就一下子變成了個紳士!

  這種幾乎是不可能的變化卻當真發生在了努爾哈赤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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