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此情可待成追憶 | 上頁 下頁
一一


  「京裡派人來了,就等在裡面。」霞兒說著向門內望了一眼,「來人說一定要面見小姐。」

  淩雪薇聞言望進去,隱隱有一個身影背對著門站在堂中,內堂窗未全開,又隔著那層竹簾,光線晦暗,看不真切來人是誰,淩雪薇突然感到一絲沒來由的緊張,手上緊了下,心一定,邁步走了進去。

  正是賞荷的時節,皇宮中飛龍池上一傾秀荷開得正盛,每日裡都有些妃子、宮娥蕩了蘭舟搖曳其中,不時有言笑晏晏從那沒頂的荷花叢中傳來,伴著湖上習習帶了荷香的涼風,傳進棲鳳臺上沈羲遙的耳中。

  其實,這皇宮中風聲走得最快,自從半月前沈羲遙午後在這棲鳳臺上獨坐了半日,凝視一池尚未開全的荷花許久之後,當夜寵倖了一個才人,據說那才人那日正巧在池中採花,被沈羲遙看到。其實那才人容貌家世均不算上乘,可是都紛紛傳言,她一襲淺粉襇裙在那荷塘之中,無限嬌俏動人。也正是如此,才入了君王的眼。如此,隨著荷花日盛,每日裡來此蕩舟的女子愈發多了起來。

  此時,底下傳來陣陣歡笑,那些蘭舟上的女子,一個個打扮得極其動人,均身著或淺粉或煙水色的羅裙,鬢邊也是或蓮或芙蓉的玉制首飾。遠遠看去,一片柔美。

  柳婕妤看著眼前的君王,珠華色雙龍奪珠窄身長袍上一支玉笛泛著溫潤的光澤。沈羲遙雙目微閉,嘴角微微上揚,似想到了什麼喜事般。他拇指上一枚子兒翠的扳指,盈盈欲滴的色澤似要淌出水來,此時正有節奏地敲擊著黃花梨木下卷椅的扶手,那扶手上雕出一帶祥雲,正如天邊一抹流雲。柳婕妤細心聽去,是熟悉的樂律,心下一動,卻不動聲色仔細地剝了一枚葡萄遞到沈羲遙面前,輕聲說道:「皇上,臣妾看著這美景,做了首詩,還請皇上指教。」

  沈羲遙聞聲睜開眼睛,有些迷蒙在其中,不過一閃而過,眼裡只餘睿智。

  「吟來聽聽。」他慵懶地靠在椅背上,神色極其放鬆,手上的敲擊停了,目光卻落在了下方那些女子身上,唇上一層不屑的笑容。

  柳婕妤已盡收眼底,心中開懷,溫存地靠了過去,輕聲道:「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沈羲遙一怔,回頭看她,柳婕妤粉面含春,一雙眸子倒映著一池碧水,更顯波光流轉,動人心魄。

  「好詩,好詩,不愧是我……」沈羲遙卻沒有說下去,生生地停住了話頭,頭半低下去,聲音也跟著淡起來,「不愧是我大羲有名的才女。」

  柳婕妤一愣,從來沈羲遙稱讚她都會用上「第一」兩字,今日卻改了口。心中有些疑惑,有些泛酸,但是卻不能表露出來,依舊是帶了笑,「臣妾不才,多謝皇上誇獎。」

  沈羲遙沒有再說話,卻回過頭盯著那一池鮮荷,目光飄渺。柳婕妤看沈羲遙這樣,知道該他是在想著什麼,自己也不敢再出聲,只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涼風習過,層層荷葉翻轉,隨著悠悠碧水輕輕蕩漾,那粉嫩的荷花也緩緩搖擺,隔著水聲有女子清脆的笑聲傳來,襯著一碧如洗的藍天,竟恍恍而不真實。四周極靜,那些侍衛、丫頭一個個垂首遠遠立著,而張德海不知去了哪裡。沈羲遙起身來到白玉欄杆前,柳婕妤遠遠看著他,輕柔的風吹起沈羲遙龍袍的一角,頭上漢白玉發冠反出清潔的光澤。他的目光那般飄渺,卻又那般溫柔。

  半晌,沈羲遙的聲音傳來,似是自語般地慢慢吟道:「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佳人彩雲裡,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

  一陣疾風卷起湖上層層荷葉,雖是晌午時刻,可是天不知何時暗沉了下來,有濃雲在天際邊越積越多,沉甸甸的鉛灰壓在人心上,揮之不去,久久難散。

  霞兒靜靜站在長廊邊,手上托著一隻木匣,目光不時掃一下坐在廊前寬闊的欄杆上的淩雪薇。此時,她面朝那被疾風吹打的一池秀荷,單從神色根本看不出她此時的心情,可是,那一隻握著團扇象牙柄的素手卻因用力而反出微微青白的色澤。

  霞兒知道,小姐的心中一定如同那翻卷難平的荷塘一般,起伏不定。之前,淩雪薇進入堂中時示意她守在門外,在那位自京中來的使者離開後,堂內一片寂靜無聲,很久才聽見淩雪薇輕喚自己的名字。自那之後,已有個把時辰了,小姐就一直靜坐在此,任憑夏日暴雨前的勁風吹打也一動不動。手上的木匣是那使者出來時交給自己的,霞兒知道,這該是小姐自己打開。可是,站了這麼久,也不見小姐有任何反應,只是在初看到時,微微皺了眉頭。

  霞兒認得這匣子,雖簡樸無華,卻是淩老相爺所藏,就擺在書房中的古玩架上。在淩雪薇及笄那年,淩相曾拿出過,還從裡面取出了給淩雪薇的生辰賀禮,一隻上等桃李吐豔海棠欲放羊脂白玉鐲,霞兒至今還記得那時淩夫人臉色稍霽,卻轉瞬即逝。至於匣子裡面,霞兒沒見過,卻聽人說過,別看這匣子外面看起來平凡無奇,裡面卻有一隻純金打造的內匣,匣面有雕飾,至於雕飾是什麼,卻是說法不一:有說是振翅欲飛的鳳凰,有說是牡丹叢中的孔雀。可是,無論說法中的哪一種,那雕飾都算是犯了僭越的。不知為何,淩雪薇卻是極少戴那鐲子,都說是淩夫人的意思,意在那鐲子太貴重,小小女兒家戴了不好。可是
霞兒卻也聽說,那鐲子有些來歷,正是淩夫人不喜的。

  想到此,霞兒的目光落在了依舊坐在廊上的淩雪薇身上。不過,此時淩雪薇似是已經平靜下來,面上帶了一層淺淺無奈的笑意,手上的白絲象牙柄團扇正一下下輕搖在身前。

  「起風了。」淩雪薇淡淡說道,「這風真急,毫無預兆。」說罷,她站起身來,淩絲的裙擺被風揚起,窈窕纖瘦的身形此時顯得好似經不起一陣風的吹拂。可是,霞兒知道,她的小姐外表柔弱,但是內心卻是極其堅強。

  「我們回去吧。」淩雪薇的聲音遠遠傳來,她已行至華茂軒門前,正轉了頭看站在原地不動的霞兒。

  「唔,」霞兒應了一聲,又想起什麼似的將手中的匣子舉起,「小姐不看看麼?」

  淩雪薇目光一滯,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在眼中一閃,之後恢復了往日的平和。

  「不了。」她的聲音在「隆隆」而至的雷聲中更顯清亮,「告訴管家收拾行李,我們明日啟程回京。」

  一連幾日,京城裡的天都是極好,即是有幾片浮雲,也是如同極淡的煙霧,緩緩流過澄明透亮的天空。

  這一日未時時分,有悠揚琴聲蕩漾在蘅芷殿上方,裡面不時傳來盈盈笑語。張德海站在垂花門下,抬頭望瞭望日頭,伸手抹去額上一層汗珠,心中有些無奈。畢竟往日此時,該是侍候沈羲遙小憩了,自己守在外殿的,那養心殿四處皆放置了萬福萬壽江山永固的冰雕,清涼適度,哪裡如同這般頂著正豔的日頭。這蘅芷殿是皇宮內新建的殿宇,四周樹木並不繁茂,此時雖站在樹陰之下,卻依舊難耐盛夏午後的酷暑。

  伸頭看了看殿內,張德海歎了口氣,若不是今日柳婕妤的表兄從江南來,帶了幾件江南特產送給柳婕妤,若不是聽柳婕妤前日裡隨口說起有樣出自江南華茂軒之中一把上等古琴甚為精巧,沈羲遙恐怕也不會為了幾件江南特產而來。畢竟這華茂軒少有人知,而若論起江南特產,身為帝王哪能沒有見過,更何況只是一般百姓帶來的物件。真正的緣由,恐怕也只有皇上自己心裡清楚了。想到此,張德海輕輕笑了笑,江南靜園極有名,是淩相三公子的居所。之前曾聽得淩相說起,那三公子沒有妻妾,不過在府中為其妹獨設一院,其中皆是珍奇古玩,那院落似乎稱為華茂軒。沈羲遙心思縝密,記憶超群,定是記得的。如此看來,那位小姐在皇帝心中留下的印跡,實在是旁人難及的啊。

  「皇上的琴技真是無人能及啊。」柳婕妤一身淺藍纏枝薔薇冰蠶絲儒裙,站在沈羲遙身側,便有隱約的清荷氣息傳來,令人精神一振,更覺清爽。

  沈羲遙沒有抬頭,只用修長的手指緩緩滑過琴上每一根弦,神情甚為飄渺,不覺又坐下,隨手彈奏了一曲。這琴曲先有輕輕的顫音流淌而出,自成一調,低沉幽婉,似心中一點離苦,之後急促而磅礴起來,更似那明知無果卻無可救藥地沉醉入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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