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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一直覺得,他就是那樣一種人,任你柔腸寸斷,任你相思成狂,他總是清醒如初,知道何時該走,何時該留,取捨之間,冷靜鎮定。不是沒有期待過他能說出這一句,否則也不會在他一聲「喜歡」之後便欣喜若狂難以自持,只是,太過慘痛的回憶告訴自己,縱然親睹他曾經的情深意重,那也只是曾經。

  於是,她低頭淡笑:「我不信。」

  黑暗中,他閉上眼,藏住唇邊慘然的笑意。

  從前牢牢地護著自己的心,怕傷人亦怕傷己。這一顆心,不給,對她已情難自禁,給了,卻未必能護得一份圓滿。

  她的眼裡的感情,單純得容不得半粒沙子,他要怎樣才能告訴她,他的心自始自終從未背離?

  踏出這一步,他已無餘地可留。

  不是沒有想過她的拒絕,卻不知道親耳聽見會如此心如刀割。

  當一切為時已晚,他究竟還能怎麼做?

  楊某的初衷,一因為她是六王的女兒,二因為她是蕭沐的弟子。

  無法抑制的疼痛,自心口傳來,讓她無法呼吸。

  從始至終,楊某心裡只有亡妻一個人,若能輕易動心,又何必獨身十年?

  好冷。

  雪花不停地飄下來,落在她的身上,臉上,凝成冰,化作淚。

  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迷茫,天地間,只有她一個人,蹣跚前行,再也看不見遠方那個熟悉的身影,再也回不到那個溫暖的懷抱。

  像沉入千年的冰湖,寒徹心扉。

  忘記了是哪一年,誰在樹下溫柔地笑。

  ——早在你把她救下來的那晚,她就已失去了楊恪的孩子,而且今生再無可能生育!

  是誰在呼喊?又是在說誰?

  火燎般的腹痛,是在懲罰她的任性麼?

  原來她竟是如此地罪孽深重,背負了兩個至親的性命。

  「醉兒!醉兒……」聲聲的呼喚執意將她自噩夢中拉回,她睜開眼,卻看見在心中銘刻幾生幾世的容顏。

  「我恨你……」清晰的怨懟,在心中埋藏許久的委屈和傷痛,終於隨著淚水傾泄而出。

  「我知道……」他咬緊牙,在她耳邊低語,也紅了雙眼。

  「為什麼我要愛上你?為什麼傷害我?為什麼又找來?為什麼我會失去他們……」聲聲的控訴在她泣不成聲裡崩潰,心中的瘡疤被一片片地揭起,她痛得全身顫抖,狠狠地咬住他的肩頭,讓他陪著一起痛。

  他沉默不語,任她徹底地發洩,輕輕撫著她的發,如從前安慰她時一樣。

  過了許久,她終於哭得累了,靜靜地趴在他的胸口,不說話。

  發現領口被她微微扯開,他伸手,卻被她擋住。

  衣扣被她一個個地解開,他渾身僵硬。

  「怎麼……會這樣?」言語忽然變成最艱難的事情,她驚愕地望著他胸前,本已止住的眼淚,又一顆顆地滑落下來。

  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道道深得嚇人,找不到一片完好的肌膚,她無法想像,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得住這些致命的刻骨傷痛?

  難怪,那一夜他會吐血。

  難怪,總是酒量很好的他,連飲三杯就臉色發白。

  難怪,齊森會囑咐他吃藥。

  而他居然瞞著她。

  「你離開的那一刻,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傻傻地看著你消失。」他淡淡一笑,仿佛說著事不關己的事情,輕鬆自如。

  當她揮劍割斷她與他之間最後的聯繫,他成了世上最脆弱的人,忘了身處戰場,忘了抵抗,無數刀劍刺入身體的疼痛,也及不上她帶給他的萬分之一。

  那一日,是手下的將士拼了命地靠近他,把他救了下來。

  當他昏迷了數日後醒來,卻聽見她已死的消息。

  那一刻,他幾乎瘋狂,二十九年來,第二次失了冷靜。

  她拉上他的衣襟,不忍再看,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不停地落淚。

  已經決心要恨下去的啊,為何,他要這樣地折磨她?

  「醉兒,」他伸手拭去她臉上肆虐的濕意,聲音沙啞:「不要再為我掉淚。」

  一直都是他欠她,而他,已不能承受更多。

  這個賭局,他已傾家蕩產,只剩最後一搏。

  五十九、欲眠還展舊時書(一)

  回去的路竟不像來時那樣漫長,曾經經歷的風景在窗外轉瞬即逝,讓她恍惚覺得,那一些回憶,仿佛是上個輪回的故事。

  自那天的交談後,楊恪並不常跟她說話,大多時候只是沉默,或者靜靜地看著她,那黯沉的眼神,讓她每回觸及都心中酸澀。

  他會悉心照料她的三餐,他會在夜裡輕輕抱住睡得不安穩的她,只是,他眼裡那種她曾經熟悉的情緒,正在暗淡,消失。

  譬如在此刻,站在驛站的房門前,看著他陽光下的身影,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其實,她好像也一直都沒有真正明白過他的想法——舉手放在額前遮擋有些刺眼的光線,她自嘲地笑。

  一隻信鴿撲騰著翅膀飛了下來,停在他的手臂上。

  他取下鴿爪上捆綁的字條,緩緩展開,讀了一遍後,卻僵立在那裡久久不動。也許是陽光太強烈,她居然覺得他的背影格外陰暗。

  許久,他轉過身,她卻怔住——他的臉色蒼白如紙,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灰敗。

  「怎麼了?」不自覺地,她問出口。

  他身體一震,驚愕地看著她,仿佛根本沒有預料她就在他眼前。

  「沒事。」他淡淡一笑,「只是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

  他臉上的勉強讓她心裡微酸:「你……自己當心點。」

  他點頭,雙目微紅,還她一個安慰而感激的笑。

  她忽然有些不自在,於是轉身離開。

  「醉兒!」他忽然叫住她,聲音急促,少了一貫的鎮靜。

  她回頭,有些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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