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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八哥就這樣說服了原本就與我們關係不錯的八旗宗室親貴,加上蒙古幾族王公,當真關起門來把這個「家務」鬧了起來。

  奈何他到底已經是雍正皇帝,棋快一著,這一局平息的結果,我仍然要去西寧,以換得八哥與他在朝中暫時的相安無事。

  早料到會是這樣,我並不意外,安排好了府中的事,叮囑董鄂氏照顧好額娘,臨行前磨蹭起程的幾天裡,忍不住總往圓明園中去。

  圓明園是四哥的地方,我在這裡要尋一個人,比在宮中困難得多,我並無真正指望見到她。多年來,我與她的命運總是緣慳一面,每一次匆匆相遇,必然帶來數年音信全無的分離,我在此,她在彼。我在京城時,她在西寧;而她回京城了,我才能去西寧。命運之手總是把我和八哥渴望的東西放到我們眼前,再讓我們咫尺天涯。

  是那一天清晨的濃霧成全了我。謹慎的侍衛哈什圖一轉身,我便走上那座橋,踱過橋頭,她竟從茫茫白霧中低頭向我走來,近得能看清霧氣在她發上凝結而成的小小水珠。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或許是因為這隨風縈繞的濃霧將天地隔離出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混沌世界,伊人顧盼之間,都是迷惘無奈,那是因為她都懂得……

  她知道我就好,我需要的懂得,已經不是為了向她辯白,而是為了給自己的心一個交待。

  十七弟的糾纏,我付之一笑,倒是站在橋上的十三弟,神態目光穩重內斂,早已不同舊時,而他看我那異常複雜的一眼,居然對我有著比淩兒更深刻的理解和同情。

  聖旨不許任何人來送我,帶著不多的車馬僕侍,行到京郊,八哥只帶著兩個人,獨自站在道旁,手中親自握了一壺酒。

  「八哥!」我就如同過去的三十年裡,每一次與他喝酒同遊各自回府時那樣,哈哈笑著招呼一聲,因為我們總是會在一起的,天下人都知道,康熙皇帝的八阿哥與九阿哥就是一體。

  八哥默然無語,永遠微笑著,斟了幾杯酒,給我,和與我一道被流放西寧的勒什亨、烏爾陳兄弟二人。

  我回頭看看他們,到底是愛新覺羅宗親子弟,平素在自家,也是丫頭小廝成群服侍慣了的,想要托八哥替我照顧他們家人,竟無須出口,無論什麼話,我與八哥都已說盡,甚或不必出口,一向也是心意相通的。

  八哥向我深深點頭,我便一口飲盡杯中酒,擲杯在地,笑道:「自在山河,不必相送了,八哥回去吧。」

  「京中有我,一切無須掛心,九弟,你只要愛惜身體,等八哥的信兒。」

  無言上馬,一勒韁繩,回顧八哥臉上那個模糊了的微笑,不知為何,一句話不經思考脫口而出:「我去了,八哥,若有來世,切莫再投生於帝王家,我們兄弟二人,還會相見的。」

  西寧沒有了我急切盼望的人,便由著性子,急一陣、緩一陣,隨意溜達著西去。我不同四哥,每年都會出京視察民情,如今豁達了心境,沿途各省風土人情慢慢逛來,倒也有趣。途經陝西時,遇到一個街邊賣藝的老人家,音律奇絕,想要與之把酒深談,又恐連累了他,只好請他為我制一管竹笛,音色清越動人,笛尾刻上了一個「淩」字。

  如是走走停停,兩個月才進了青海,還在路上,各種消息就絡繹傳來:十四弟被留在聖祖陵前守陵,不算意外。兒子登基才半年,沒福的德妃太后就這麼氣得一命嗚呼,隨大行皇帝去了。

  「真的連自己老娘都逼死了?」我身邊的秦道然,貶官後被打發隨我一道去西寧,大約原本仍存僥倖之心,聽說這個消息,知道不但起複無望,而且性命堪憂,初夏時節,居然也打了個寒噤,說話也豁出去了。

  我冷笑。再不需要任何客氣,只要傳遍天下:這個雍正皇帝,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弟弟什麼過錯也沒有,卻一再逼迫,發配守陵,終於把個老母親氣死了。有了這個佐證,說他弑父篡位,也不怕天下人不信。

  而我們的十五弟,年不及弱冠,只不過和八哥交好一點兒,什麼都沒有參與,居然也被打發去了守陵。老安親王的兩個孫子,吳爾占和色爾圖也革爵了,被發回盛京看管起來。

  還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據說十三弟派手下親兵,往天山來了一趟,只為運送一朵雪蓮。

  雪蓮?想起他看我那道複雜目光,才互相想起了一直被我忽視的,他注視淩兒的目光,不由歎息……

  在西寧安頓下來,住進節度使府後花園,輕易地找齊了在這府中服侍過淩兒的所有人,住在她住過的屋子。淩兒一年前居住在此用的梳粧檯與匣子,甚或少量我送她的衣飾,歷歷在目,恍如隔世。

  無聊時大肆宴請西寧城中所有官員,包括守城門的無品小吏,和如今的大將軍年羹堯。年羹堯心中有鬼,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乾脆識趣地與我虛與委蛇,面子上居然相交甚好。若天氣晴朗,便帶上酒食,縱馬幾十裡,到草原、青海湖,甚或天山腳下冶遊。反正有年羹堯的一隊士兵隨時跟著,我不憂安全,更不用擔心野獸,反倒十分自在。

  再往前,就是昆侖山口了。昆侖山口,六月雪七月風,一年四季分不清。晴朗時,這裡的天是如此湛藍,與京中秋日高天薄雲的藍天不同,這是我命中最深邃動人的藍天,低低地壓迫著視野,仿佛伸手可及。雲朵潔白,大朵大朵在風中寂靜的飄浮。有時蔭蔽了陽光,就會在山間淺淺的綠地上投下大片遊移的陰影,像是淡淡的夢魘。

  忽然全身鬆弛,仰天躺倒在軟綿綿清香的草甸上,身邊的人居然大驚失色。

  是的,他們一時還不習慣。京城的滿人為顯矜貴,繁文縟節羅唆得自己都要弄不清楚。想想平時,尋常上衙門辦事或拜見、接見人,少說要換三次衣服:見面之前,上門要按自己身份穿官服或禮服,以示尊重;主人見到之後,為示親厚,要請客人換上便裝,輕輕鬆松說話;事情談成出門,官服不用重新穿了,怎麼也得重新換件大衣裳才好出門……有此風氣,哪怕京城尋常四五品官兒出門辦事,身後也得跟著好幾個拿衣包和四季隨身物品的小廝,真是虛張聲勢到了可笑的地步。

  在這西疆廣袤的天地中再想起那種生活,擺架子給誰看去?不如自在。於是哈哈大笑,連笑聲也傳出去很遠很遠。

  若我早些知道世上還有這樣的生活、若我乾脆就生在西疆,又當如何?

  至少不會是一個讓淩兒討厭的人。因為這裡的美,像淩兒一樣,曠達而清脆,美得讓人心碎。

  伴君如伴虎,淩兒,雖然你聰明地選擇了住在圓明園,但與這個刻薄猜忌的冷面人相伴,難道不會委屈了你嗎?

  十四弟恁的貪心了些,哪怕在此做一個牧羊人又如何?碧草如織,羊兒埋頭吃草,潔白的羊群呆頭笨腦,傻傻的樣子讓人看了發笑。年輕的牧羊人頭頂花帽,騎著高大的駿馬,威風凜凜地甩動手中鞭子,唱起嘹亮的情歌,歌聲隨風而逝……

  遙遠雪山上溶化下來的雪水匯成清冽的小溪,歡快地漫過草坡,岸邊開滿星星點點的花朵,懶洋洋的駱駝、容易受驚的羚羊、遲鈍的藏野驢在四周不慌不忙招搖過市,憨頭憨腦的旱獺在草地上鬼祟張望,頭頂盤旋著老鷹,一碧萬頃的青海湖邊,丹頂鶴仙姿綽約。

  淩兒,如果有來世,我們一定要到這裡來,簡簡單單地牽著手,相看不厭,愛得一世寧靜。

  青海湖畔橫吹笛,看不知名的水鳥隨笛聲盤旋在身旁四周,忽然淚流不止。

  雍正三年深秋,西寧的日子過於逍遙自在,以致於八哥和京城的任何信兒都無法在心中激起太多漣漪了。這時,我收到了八哥與我的最後一封信,京城和府中種種,都不必多說,他卻很反常地親筆寫了一些瑣碎的話語:「……十四弟福晉病逝,十四弟上奏言」我已走到盡頭,時日無多「……你可記得幼時,我們一道在上書房念書的日子?你自然是最得意的,太傅打板子不敢打你,回了阿哥所,你還要尋弟弟們開心,十弟自不必說,十二弟憨厚老實,如今看來是個有福氣的,十三弟一向有脾氣,十四弟乖覺伶俐、少年老成……雍正元年春分別之語,言猶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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