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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十三弟從養心殿自遵義門出來,迎面遇見了她。十三弟圈禁十年,他們之間不至於這樣親密默契,難道這中間還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秘密?他如此幸運,能在此時溫暖地撫去她鬢腳風霜。

  來不及細想,先緩出一口氣: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至少她安然回來了。

  這一夜,我無法假裝忽視養心殿后殿東暖閣的燈光……

  大行康熙皇帝的「七七」,行「殷奠禮」的日子,趁著大禮快結束時,從人群中閃身抄個近路,穿過侍衛房上了西一長街,斜斜穿過一道養心門,就進了養心殿。直入後殿,她卻不在,小太監說裕親王福晉和她一道去遵義門下「觀禮」了。

  大禮已畢,想必她們很快就回來了,倒是皇上和主持禮儀的八哥,一時不容易抽身,於是放下心來,等在簷下。

  十四弟一進宮,就在大行皇帝靈前訴苦,好好哭鬧了一場,給了四哥一個下馬威。因為京城戒嚴一個月的緣故,外間流言已起,太后原本就很難堪,何況相比這個陰沉沉不苟言笑的大兒子,太后一向更疼愛會討她歡心的小兒子——咱們的十四弟。十四弟急怒攻心,無論什麼事兒先拿出來鬧一鬧再說,淩兒自然是個話柄,誤打誤撞,倒也與我和八哥先發「他得位不正」輿論的打算一致。

  只是又苦了淩兒了。我不敢說自己心中毫無妒意,但她真的不適合宮廷生活,我不希望她再受傷害,或者,被這宮廷生活埋沒了靈性。

  再或者,我不過是想找個藉口來看看她而已……哪怕她依然對我橫眉冷對,也顧不得了。

  她低頭不理睬我伸出的手也罷,歎息似的謝過我照顧她在西寧的生活也罷,康熙五十一年良妃宮中一別,隔過整整十年時光,九陌紅塵,人間流年,看著近在眼前的她,只讓我看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心,十年從未有一刻釋懷。

  「……今兒議政時他親口所說,不會有錯。他已經有意找這藉口先把十弟打發走,看看動靜輕重。接著就是我們了。」八哥看著窗外,說話間聽不出表情。

  十弟神色蒼白,卻難得的毫無瑟縮。

  我問八哥:「無論要做什麼,都得趁這新皇龍椅未坐熱,不然時間長了,天下人習慣了,官員也都被他清理了……不如就拿這一次的題目來鬧一鬧?有十四弟,也就有了太后,還有三哥家的老大不是也……」

  「三哥的膽子早在太子二次被廢時就沒嚇破了。」八哥斷然道,「今天我倒是探了探他的口風,你猜怎麼著?他打算去找」雍正「求情。」

  「求情?」我失笑,「與虎謀皮。」

  雍正登基大典之後的這個正月十五元宵節,下午特意與十四弟一起向太后請安,聽說皇上傍晚會來,十四弟打定了主意要等在這裡,看看有什麼說法,我找個藉口退出後,徑直去了養心殿。

  我與八哥十幾年來在宮內建起的勢力,原本應該比四哥的更有用,只可惜攤子鋪得太大,反而大半都不堪其任,尤其當見情勢一轉立刻支吾躲避以觀風聲的,更是十之八九,正如八哥說的「人之常情」。但至少暫時,我們在宮中仍然能輕易出入。算一算,親貴宗室中四哥沒有什麼好人緣自不用說,朝中大臣,去除一半退縮觀望的,也還有傾朝之力——這是自然,否則,四哥為何要先封了八哥親王、十弟貝勒,以示安撫籠絡?雖然彼此都心照不宣,早已恨不得將對方食肉寢皮。

  這樣想來,直到我們兄弟都還活著,便很難說最終的勝敗。可以肯定的只有一點:誰也不會好過到哪兒去。

  興意闌珊。「正巧」趕著雍正離開養心殿時進去東暖閣,悄悄坐到一旁,看著她似乎毫無芥蒂與機心的模樣,不禁惘然。

  但當她發現我的存在時,眼中毫不掩飾的警惕,還是令我痛楚至無法成言。

  望著她離去,離去便罷了,將我一顆心踐踏如泥也罷了,她卻立於照壁前猶豫著回頭,重新看我。

  門上明亮的宮燈照著她星辰般的眼眸,一臉對人對己的不忍和欲言又止,令人的一顆心如泡在江南早春初釀的梅子酒裡——微醺,而無限酸楚。

  這是她第二次為我回頭。

  老十和三哥家的大世子還是被發配去了喀爾喀蒙古,十四弟向太后大鬧了幾場,「雍正」終於發現,要行使政令必須得到八哥的協助,而他雄心勃勃想要推行的吏治改革和經濟新政,也舉步維艱。

  但他對我們的隔離監視漸漸嚴格,尤其是我和八哥的府外、身邊,偶爾會驚鴻一瞥的發現不明來歷的人在窺視、跟隨。

  「你們可知道原本喚作」粘竿處「的那個小衙門,現在被他改做錦衣衛、東西廠了?」

  誰不知道呢?現在被他安上的這個「粘竿處」首領不知來歷,神秘十分,據說祖上是入關前正黃旗下包衣家奴,但要在旗下打聽,卻無人能知曉他究竟出自哪家,甚至有人說,連粘竿處侍衛,也幾乎無人能見到其真面目。

  八哥看看大家神情,向座中諸人揚一揚杯:「四哥此人……我們必會死在他手上無疑。」

  裕親王保泰渾身上下起了一個冷噤,酒都撒在了手上。

  座中有老安親王、裕親王、簡親王,蒙古的鐵親王,老安親王的孫子、我們的密友吳爾占和色爾圖兄弟二人,還有貝勒蘇努,都是滿蒙親貴宗室,我們連幾個心腹大臣都沒有請,只為商議「雍正」又要打發我去西寧的事兒。裕親王為人懦弱沒主見,大家都知道,於是沉默中假裝沒有看見他的失態,心情卻都自然沉重起來。

  「呵呵,至少有一點是確定無疑了,淩兒這些年確實在喀爾喀蒙古和西寧,本朝發配流放,不是北上黑龍江就是南下雲貴瘴癘之地,他卻要十弟去了喀爾喀蒙古,又要打發我去西寧,明擺著是在替淩兒出氣呢。」

  沒人理睬我這並不高明的插科打諢,裕親王自己尷尬一陣,開口欲打破僵局:「無論如何,你們到底是同胞兄弟,聖祖爺還停在乾清宮,就算他不念及手足血脈之情,全天下都看著他呢,他總不至於……」

  這是廢話,安親王第一個忍不住:「嘿!做夢!同胞兄弟?是他老娘都沒用!」

  安親王是八哥的岳丈,是「雍正」眼裡與八哥一體、最為忌恨的人之一,此時拿著個大水煙袋,毫不客氣地指指裕親王。

  老保泰臉上紅一陣青一陣,連八哥也不再拿工夫安慰他了,點點頭說:「瞧瞧他對太后和十四弟的態度就知道了,此人六親不認,手段殘酷,指望他起惻隱之心,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兒出來呢。裕親王三叔,您如今這位當家福晉阿依朵郡主是十三弟的表姐,似乎與淩兒也十分親密,托她去求求情,您老安享晚年是不必擔心的了。」

  這下老保泰臉上真的掛不住了,八哥又緊接著說道:「天家無親,你們也都瞧見了,老莊親王博果鐸死了,雖無嫡嗣,但族裡有的是子孫輩,揀一個過繼不就是了,他卻把十六弟過繼給莊親王,變著法兒革了莊親王這一族的爵。此人根本不會忌憚什麼祖宗成例,看樣子,也不在乎青史一筆可畏,是鐵了心要做這個暴君了。」

  「……剛登基就迫不及待地遣走十弟、九弟,我敢與諸位打個賭,雖然因為上有太后,至今沒能下手,但下一個,准是十四弟,他的翦除羽翼、排除異己之心,迫切如是,各位難道要束手待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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