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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還是四哥調教出來最得力的門人呢,四哥看此人可算走眼了。」

  「九弟差矣!人盡其材,雞鳴狗盜之徒亦有得用之處。何況此人有這等大將之才,野心勃勃也是自然的,若能長久駕馭這樣的人,四哥手段可謂非凡。」

  頓了一頓,八哥補充一句:「別忘了,江夏鎮男女老少幾百口人,我們的《百官行述》,還有九弟你的幾百萬存銀……都是喪於此人之手。」

  我知道八哥是為我送出那六顆夜明珠不滿。倒不是為了值什麼,這夜明珠,原本是貢物,可我一看見它們,就想起了淩兒:不需要任何修飾,它們就能在黑暗中、月光下從心底散發最魅惑人心的光澤……正好送貢物的水軍提督在臺灣天高皇帝遠,無人約束慣了,就大膽把這珠子截了一半留給我,剩下六顆貢給了皇上。

  皇上老了,相比咱們兄弟心裡嘀咕的那點兒事來說,私留貢品算得什麼?何況八哥當時也沒有十分阻止。我懶懶一笑,丟開了此事不提。

  十四弟的西邊軍事經過幾次小勝,終於在康熙五十九年一舉收回西藏,策妄阿拉布坦全軍被俘,但連因戰事而萌生反意的喀爾喀蒙古大劄薩克策淩,也在觀望中迅速上了請罪書,又準備了極豐厚的嫁妝,把喀爾喀草原上據說最出色的郡主嫁到了京城,給裕親王老保泰做了續弦。看樣子,邊疆大局可算初步平定了。到了冬天,皇上決定順應天下民心,好好慶祝一次大壽和登基六十年,家宴慶壽,就要召回老十四。

  「十四弟要回京了。」

  「替他安排的壽禮業已備好。」

  「……這次不知為何,心中竟總是迷霧重重,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看不清的,前路多艱啊。」

  「八哥,我們哪個兄弟眼前不是迷霧重重?我看,皇阿瑪自再廢太子之後,這麼些年,就是在布這個迷局,好讓我們兄弟都摸不著頭腦。皇阿瑪,他老人家到底已登基一甲子了,前無古人啊。」

  隆冬時節,地面都結了厚厚的冰,八哥主持戶部,為皇阿瑪辦六十大壽慶典,每天小心翼翼忙得陀螺似的,這天我們從宮中辦事回府路過這郊外,見一群孩童在結了冰的河面上玩鬧嬉戲,不約而同要下轎踩雪走走。

  人都遠遠跟著,只我們兄弟兩個在冰上,傍晚時分,郊外村莊已有炊煙升起,會入陰雲密布的天空……

  與八哥商議定後,我們開始比以前更加公開地宣揚支持十四弟。

  我在書信中,和平日的言談裡,時時處處不忘向我們有來往的親貴及官員提起:胤禵「聰明絕世,才德雙全,我弟兄們皆不如」,而且有了之大動干戈為淩兒送東西的先例,再三熱心為胤禵試製軍備,籌措勞軍物資,也顯得順理成章。

  轉眼已是康熙六十年,有了這幾年的鋪墊,老十四回京後儼然已脫胎換骨,因為仍掛著大將軍王的尊號,無論走到何處,都有手下勁裝彪悍的兩隊親兵整齊開道,目不斜視,軍威凜然,然後才是手按腰上御賜寶劍的年輕皇阿哥昂然而來,眾人無不側目,勢頭一時無兩。

  八哥對十四弟異常客氣,十四弟偶爾推辭不過,便會無不惶恐且疑惑地笑問:「八哥、九哥,這莫不是要捧殺做弟弟的?」

  「捧殺」這個詞,我們心中有數,早年二哥的太子做得還頗穩當之時,索額圖試圖提前擁立太子謀逆案發,給了八哥一個絕妙的啟示:二哥身在高位,最有效且不著痕跡的辦法,莫過於捧殺。後來的一切,也證明了這一手段所起的水滴石穿的效果。

  既然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兄弟幾個哈哈一笑而過,隨即到來的,就是康熙皇帝這個註定不平凡的大壽。

  我和八哥事先預備好的,在十四弟現場進呈的壽禮盒子中裝上的一隻死鷹,竟然倏忽出現在了八哥的壽禮盒子中!

  覲壽禮時,兄弟們是按照長幼順序進禮,當轉呈禮盒的李德全看著盒中物事手中發顫,掉出那只死鷹時,眾兄弟和在場大臣們頓成泥塑木雕,八哥臉色瞬時慘白,略回頭指了指老十四,還未及開口,站立不穩,便昏厥倒地。

  皇阿瑪低頭看著那只死鷹,似乎面無表情,但走近細看便會發現,他臉上肌肉抽搐,牙關緊咬,口角流涎,病情一旦發作,便是兇險異常!

  皇阿瑪被弄回乾清宮後殿,隨時隨伺在側的太醫匆匆趕去,張廷玉拿出太子太傅的身份,吩咐關上了院門,在場的人一個都不能離開,此事必定要查,但得等皇上的旨意。

  只有十弟慌張地跪在八哥身邊,帶著哭腔嚷嚷:八哥!八哥!太醫還不滾過來!……

  三哥一跺腳:「這也太過了!誰起此心,只怕天地難容!」說著看看被人抬到一邊忙亂醫治的八哥,坐下低頭歎氣。

  四哥神色平靜地坐在位置上,雙手扶膝,眼觀鼻,鼻觀心,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

  剛到出宮年齡的十七弟被乳母拉著,橫眉冷眼瞧著我們這幾個哥哥——我額娘宜妃娘娘在康熙五十一年,借我的力,用了些不知什麼手段,找不知為何惹著了她的勤嬪娘娘出氣,娘家沒什麼勢力的勤嬪陳氏,在被額娘一頓排揎之後,一時想不開,居然自縊死了。那時宮內有良妃娘娘薨逝,正好又是太子二次被廢的混亂時期,皇上和我們各有心事,此事竟便不了了之。只是從此,十七弟便把這個大仇牢牢記在了我和我額娘頭上,無論我如何籠絡他也不管用,只得隨他去了。

  其餘兄弟慌亂四顧者有之,惶恐不知何事者有之,最可恨的是,十四弟站在其中,語氣憂急地向侍衛德楞泰問到:「皇阿瑪到底怎樣了?讓我們兄弟去瞧一眼,侍奉湯藥吧!皇阿瑪他老人家龍體若是有個什麼,叫我們這群不肖子……如何……」說著竟哽咽了。

  我冷冷扔給他一句:「十四弟知道誰是不肖子就好,何必白白扯上」我們「?其他兄弟可不見得願作陪。」

  十四弟一愣,正要說話,張廷玉走出來,看也不看我們,仿佛對院中空氣,疲倦地說道,「侍奉湯藥就罷了,只怕各位爺不在眼前,皇上還要好過些——皇上有旨,各位爺各自回府,不得旨意不許出京,此事不再追究。至於在場諸公,若還願留著項上人頭吃飯,自然知道對今日之事該當如何措置。」

  皇阿瑪貶黜了八哥的親王,降為貝勒。八哥回去之後就生病了,半躺在八嫂的榮堂內室,神色陰沉得和良妃娘娘薨逝那段日子一樣。

  「原來不止我們,老十四也想攪渾水。」我說。

  「那是自然,皇阿瑪要石出,就必須先讓水落。老十四這是在逼皇阿瑪事先表明態度,以防日後有變,十四弟想趁手握重兵,又剛剛立下戰功的風光之時,一併得傳大位,多好的主意啊。」八哥斜靠在貴妃榻上,以手覆額,冷笑:「若是皇阿瑪這一氣之下歸了西,無論傳位詔書上是否是他老十四的名字,他要奪位都不是難事。」

  「可他是怎麼做到的掉包?」十弟有些畏縮地說,「不要說從咱們手裡掉包,就想想,他是怎樣得到這個消息的?簡直匪夷所思。我覺著越來越……而且這樣,皇阿瑪若要查,就會從咱們這裡開始,畢竟那玩意兒是從八哥的壽禮盒子裡掉出來的……」

  「知子莫若父,皇阿瑪還不明白我們的心思?」八哥用一句詰問,打斷了十弟,「你沒聽張廷玉說,皇上有旨,此事不再追究了?他老人家知道是怎麼回事——反正脫不了四哥、咱們三個、還有十四弟的關係。不追究才是正經,看來皇上已經在騰出時間的精力做最後的安排了。」

  「這連環套一局比一局緊。」十弟搖搖頭,「真不知道咱們這些兄弟是怎麼從阿哥所裡玩著玩著,就走到這樣兇險的一步來的。」

  我瞪他一眼,八哥卻溫和地說:「十弟,這些年你果真長進不少。眼下確實已經走到死局,誰都已經機關算盡了,再也不可能進得一步。唯一解局的關鍵,就在皇阿瑪。一,要看他老人家最後的安排,聖心誰屬;二,無論咱兄弟中誰最有力量,都得在」那一日「才施展得出來。」

  這就是說,咱們必須等著皇阿瑪駕崩那一日了。但我與八哥相知之深,聽了他這話,心中冒出的念頭便是,若想要在「那一日」掌握主動,除非那一天的來臨,是由我們自己來製造!

  一個「弑」字電光火石般在我和八哥的目光中撞得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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