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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這次不比上次,天下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得住她?皇阿瑪只怕會盯緊你和十三弟一陣子了。」

  身上燒得滾燙,四肢酸痛懶怠,腦中更像有火在烤,我有些負氣地笑著,一口氣說道:「難道你就放她一個人離開?若是我,不如和她一起離開。」

  說完,拔腳欲走,我的家丁和侍衛在門外一見,立刻迎了上來。四哥卻突然轉身看住了我。

  這倒是幾年來他第一次拿正眼看我。神色變幻半晌,他最後只說了一句:「我也走了,還有誰來保護她?」

  話音未落,已舉步走了,油靴踩著水的沉重步子漸漸遠去,太監和家丁也舉著燈慌忙追去。

  是啊,如果失去了手中權力,還有什麼能保護她?

  無語間,我仍煢行回府,雨已漸漸停了。

  太子果然被廢了,而且超出我們的預想,他居然調兵試圖在皇阿瑪回京的半路上劫駕。他瘋了,這和我當初對淩兒所做的事有什麼本質區別?他將永世再不得翻身。

  在皇上回京之前,一切都已經處置妥當,二哥被圈禁,親信幾乎全數被除,意外的是,皇上這次出奇的嚴厲,我們原意只是要讓他失去皇阿瑪信任的十三弟,也被高牆圈禁了。超出預計的成功也終於讓八哥從黑暗的殿房內走了出來。

  他帶了兩位名醫來看我時,我正趁著高熱不退賴在房中。對於這次再廢太子,他有滿腹的心思,除了對我,也別無地方可以微吐一句半句。

  「……時也,命也!平心而論,二哥著實不易!既要讓咱們那位千古聖君皇阿瑪不至於感覺到威脅,又要才幹處事當得起儲君身份,能服天下人心,何等之難!」

  一向講究君子不苟于行的八哥也興奮得在我房中來回踱步,回頭替二哥感歎起來。

  雖然這幾十年中我們也對二哥下了不少「工夫」,但設身處地想想,這四十年太子,確實當得灰心!

  二哥已經絕無可能翻身了,若讓外人聽見八哥這話,准會以為是落井下石、幸災樂禍的口舌之快。只有我明白,他會有這樣的考慮,不異於表示他對怎樣做好太子,在那兩難之中取得平衡,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謀劃。

  我相信八哥,他的天資、才學、意志和謀略,一切一切……但,或許是因為淩兒,我這顆倦怠了世事的心,對什麼都不再有希望和興趣,並且,忽然對我們曾經無數次計劃過的那個未來,產生了無窮的懷疑。

  這樣,言簡意賅地為前後要打點的事情做了商議交待之後,便無話可說。

  沉默下,八哥理解地拍拍我的肩:「無論如何,淩兒都得離開,多想無宜。速速養好身體才是正經……」

  八哥撫慰了我一陣,又叮囑了管家、太醫好些話,才離開了。

  這場病直纏綿到冬天,良妃已入地宮安葬,八哥卻收到了原本為良妃托人去尋的一塊玉石,比男子一掌還大的一整塊兒羊脂玉,是打算雕一座小小的觀音像,立在良妃娘娘床前小佛龕,病中祈願用的。來得遲了,未免讓心情才平復不久的八哥重新勾起物是人非的聯想,我見他眼圈兒都紅了,便笑嘻嘻問他要了來。

  我于金石方面鑒識收藏還勉強,但篆刻就談不上精通了,那個冬天,我時常在書房裡小心雕刻這塊玉,倒也是一項很不錯的消遣。

  小玉人兒漸漸成形,漫漫寒冬也過去得差不多了。這一天,八哥來看我,兄弟二人在書房窗邊,漫天陰沉欲雪的天空下對斟,竟彼此無話。

  太子被廢後,皇阿瑪遲遲不宣佈任何關於立新太子的舉措,自然是在深思熟慮。在所有人的翹首盼望和紛紛猜測中,過了這好幾個月,宣佈的決定卻是不會再立太子!他老人家想出了一個乍聽之下,猶如兒戲的點子:今後觀我們眾兄弟表現如何,他將秘密立儲,然後把傳位詔書藏于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待他龍馭賓天之時,再由臨終託付的大臣共同取下詔書宣佈傳位於誰。

  笑話!這不是把八哥懸在半空,讓他進退無據嗎?但皇上看來是認真打定了主意,旨意中還稱,今後有再敢妄議立太子之事的,一律嚴懲不貸。

  翻遍《二十四史》,沒有過這樣的先例。立儲為國之根本,皇上竟肯如此冒險……我們計劃中的路一條也走不通了,全盤都要重新再來過。

  「呵呵,至少皇阿瑪身子還十分壯健,留給咱們重新謀劃佈局的時間,怎樣也還有個十年八年的吧?」我勉強笑著,安慰八哥。

  八哥靜靜啜著熱酒,望著外頭的天出了神。我歎息,習慣地拿出小玉人兒在掌中把玩,研究何處應當再細細雕琢,進來為我們熱酒的通房大丫頭爾冬見我們兄弟各自出神,撲哧一笑,問道:「九爺,這塊兒玉,現在已經有幾分像一個小玉人兒的模樣了,您一定是要雕觀音菩薩吧?」

  這丫頭才十五歲,本屆選秀分下來的,她是旗下包衣陳氏的女兒,自幼隨在浙江當差的父親在南方長大,說話時,咬字吐詞軟糯可愛。無意間聽到她嬌俏語聲,讓我立刻想起了淩兒,於是便向內務府要了下來。

  聽得她這樣問,我看看依然沉默的八哥,笑道:「不是,哪兒有什麼觀音菩薩?是個魔頭還差不多。這是我的宿世冤孽、我的心魔。」

  康熙五十六年,西邊準噶爾部又開始不安分起來,特別是阿拉布坦佔領西藏之後,立刻吸引了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的眾人視線。皇阿瑪派了侍衛色楞,會同就近的西安將軍額倫特率軍前往平叛,原是個想要速戰速決的意思,不想色楞立功心切,過於冒進,於康熙五十七年初春,在西藏全軍覆沒了。

  這一下,戰事就變得分外重要了,準噶爾部若長時間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黃教煽動蒙古各部脫離我大清統治。皇上對於準噶爾部一而再、再而三騷擾邊疆的狼子野心,以及喀爾喀蒙古盟主、大劄薩克策淩暗中相助準噶爾的貪婪,恨得咬牙切齒。皇阿瑪一生中曾經三次御駕親征,至今雄心不滅,人到老年後,對於一統疆土,給後世留下完美聖名就更加在意,他老人家自己年事已高,御駕親征是不可能了,而早年那些皇上能放心將全域戰事託付的大將也都已故去。幾乎可以肯定,誰會成為這次平叛的大將軍,誰就是晚年的康熙皇帝最信任、並且寄予重望的人。如果這個人是我們兄弟中的一個……

  我與八哥踏著厚厚秋葉,漫無目的地走著,前面是離京郊白雲觀不遠的一處市集。

  「皇上的旨意明天就明發天下了,我主管禮部籌辦出師大禮,今兒皇阿瑪當面許了我和十四弟,出師禮用正黃旗纛、親王體制,隆重至極,十四弟這就該稱大將軍王了,他這次順利出征西疆,我心中總算是落定了一件大事。」

  「有意思的是,四哥今兒居然這樣乾脆,公開支持十四弟……」我看看八哥,出來時我們特意換了尋常打扮,錦袍玉帶,更顯得他面如霽月。

  「呵呵,九弟,我明白你的意思,誰沒有這個疑惑呢?連十四弟自己,不也不敢相信,一再來找咱們兩位哥哥拿主意嗎?」

  「拿主意?主意是要拿,但只要能做成這個大將軍,四哥的用意今後總還有時間可研究,我只當十四弟是來表表心跡而已。」

  「嗯,自打大哥、二哥、十三弟圈禁到如今,你瞧四哥不聲不響,是個什麼章程?十四弟辦差也有這幾年了,這大將軍一當,誰知又會有什麼章程?世事如棋,局局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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