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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一次次醉倒在她的墓前,靠在碑上,便能盹著一夜,醒來發現,芳魂並不曾入夢,失望之下,別無他法,只得再次把自己灌倒罷了。

  也有清醒的時候。因為八哥總是能及時找到我,他竟從未讓我錯過每件正事、每次朝會。

  但同樣一個天地,在我眼裡已經完全不同。

  越清醒、越悲哀、越沉默,這是之前的荒唐歲月裡,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受,或許她去了,我才發現靈魂已被她左右——從前那個我曾經離不開的,人群中的熱鬧喧囂,如今只讓我遍體發寒。

  八哥不但將這地方告訴了我,還令人四處傳出消息,更示意幾個官員請上名士文人前去她墓前會文,如此幾次之後,京城那些無聊的附庸風雅之人竟紛紛看上了這新典故,「花塚」之名不徑而走。

  我以為,只是為了阻止我再流連於花塚,卻要害得這裡如此喧囂,不是會煩擾她嗎?

  八哥笑道:「九弟,你現在不通得很,祭奠一個人只在心意,哪裡就非得到什麼地方才行?你天天醉死在花塚,日子長了像什麼話?莫非又要逼得皇阿瑪連那花塚一併掘了乾淨?」

  我噤聲。

  痛悔無地,並非只為愛而不得,而是她竟抱著對我的恨意無辜死去。愚蠢的我一向以為自己無所不有,如今,我欲以我的所有向她贖罪,卻無處可贖,什麼也換不回她……仿佛一場噩夢醒來,無跡可尋,只剩她清晰的音容笑魘,如同無形的刑具,時時刻刻攝魄追魂,折磨我心。

  自今後,夜夜聽三更鼓漏敲過,想起要握她的手,教她彈琴;要聽她唱歌,讓她把那些詞兒中曲折委婉的心曲向我傾吐;要攜她月下泛舟,細細品嘗她的晶瑩剔透;要……想起所有還來不及的一切,已經永遠不會實現……燈燭下看飛蛾奮不顧身撲向火焰,不知我還能賴何熬過餘生?

  從此飲酒,只求速醉。

  康熙四十八年。

  一部分魂魄隨她去後的我,不過行屍走肉了,不但時時只覺游離於塵世之外,一切與我再不相干,而且,常常身邊人一時沒看住,我已不由自主遊蕩去了花塚。

  深秋葉落,時有朔風卷起,十四弟和十弟找到我,一把拉著我就要走。

  「……八哥在府裡等著你呢。」

  「淩兒!淩兒!」糊塗醒來,抱住冰涼的石碑不肯鬆手。

  「九哥!」十四弟蹲下身子攙住我,無奈輕聲安慰道,「兄弟們什麼時候不讓你陪她了?只是你瞧這天兒,要下雪了,你要是凍壞在這裡可怎麼辦?先回去吧,改日再來看她。」

  「錦書姑娘。」十弟向這碑作了個揖,大大咧咧道,「我雖不能像九哥對淩兒姑娘這般,但哪怕為著尋九哥,也時常來看望你。錦書姑娘實在可憐可惜,但你也瞧見了我九哥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姑娘想必原本就是天上仙子謫凡,既已回歸天上仙境,還請大人大量,原諒了我們兄弟無知唐突之罪。」

  十弟自知道有花塚後,每逢清明年下,竟也從不忘命人送來佳釀香燭,祭奠美人,更不用說每次尋我而來時,都要順便告禱一番。我忘了自己在做什麼,指著他哈哈大笑起來。

  十弟也咧嘴一笑,對十四弟說:「九哥還知道笑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何等尊容。」

  十四弟乘我大笑時,左右看看,忽然湊近我耳邊低聲道:「任伯安出事了,江夏鎮被年羹堯燒了,七八百口人,一個活口沒留。」

  笑聲頓止,酒也醒了一大半。

  淩兒之死,如割心剜肺,痛入骨髓,但卻並未迷我心智。相反,連八哥都贊我:「九弟經此心劫,竟一夜間長大成人了,相比從前,眼光銳利,處事周詳有遠慮,不但見地透徹,連心智都明敏非常,這才是我的好九弟呢!」

  但對於痛苦的人來說,越清醒,越難挨。

  正因為要麻醉這清醒時無法忍受的疼痛,我才時時恨不得速速醉死,暫忘痛楚,或許,還能向夢中尋得她芳魂所歸。

  若江夏鎮出事是我的疏忽,我就又成了罪人了,八哥的罪人。

  一把拽住十四弟手腕:「任伯安人呢?」

  「我也不清楚,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之前,八哥和你這江夏鎮的事兒,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咱們這是在四哥地界兒上,哪是說話的地方?走吧。」

  上馬飛奔回八哥府中,八哥在那座淩兒曾經待過的壓水玻璃書房等我們。

  任伯安是我門下的人,原先做過吏部小官兒。在吏部十年間以小人心思四處鑽營打聽,私自收錄了齊全的百官檔案,其中有滿朝文武不欲人知的把柄,連同種種隱秘人物關係和證據,記了整整幾箱子的冊子,稱作《百官行述》。這簡直是控制滿朝大臣的法寶,被我和八哥知道後,自然奇貨可居,命他將那書妥善存放好,自己辭官回山西重新做鹽商,那江夏鎮原本就富庶一方,任伯安回去之後用心經營,有我和八哥撐腰,當地官員也要畏他幾分,據說建起的大莊子有近千口人,還練了一支鄉兵,方圓百里都是他的天下,儼然已成了國中之國,四哥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就把它端了?《百官行述》最是要緊,自不必說,山西票號天下聞名,任伯安的多處票號不但是我的本錢,更替我生財有道,平時裡,調十幾二十萬銀子一向隨手就來,任伯安還拍著胸膛向我保證,一百萬銀子,只要事先吩咐下去,三五日內就能備妥。——如果江夏鎮和任伯安完蛋了,對我和八哥多年苦心經營起來的局面,無異於釜底抽薪。

  「我們被人暗算了。」八哥臉上掛著一個慘白的笑。

  天下還有誰比我清楚?苦心經營的事業被人重創,對八哥來說,傷心不啻於我之失去淩兒。

  「八哥,是我對不住你。到底是怎麼個始末?任伯安現在哪裡?」

  十四弟並不知道《百官行述》,十弟對此也是迷迷瞪瞪,八哥知道我問的什麼,搖搖頭,苦笑道:「京裡還好,任伯安在京裡的當鋪我都著要緊的人看住了,但我心裡不安得緊,四哥這是對咱們痛下殺手了……」

  十四弟聽得神色一凝,八哥神色慘淡:「你們知道江夏鎮怎麼沒的?十三弟,兩個月前,在刑部下了告票捉拿要犯;年羹堯,大約半月之前,自請進京述職,秘密放了五百兵丁回鄉告假,卻半道上在江夏鎮外會合。如此這般,憑十三弟寫的那張捉拿要犯的刑部告票,趁夜奪了江夏鎮,近千條人命,老幼婦孺無一活口,臨末,還扔一把火,把個中原重鎮燒得乾乾淨淨。一夜之間,江夏鎮已經從我大清疆土上消失。」

  八哥的聲音低而清楚,一字一句迸出來,聽得我們兄弟幾個都坐得僵直——四哥竟是用上了這等手段對付我們。

  「這還不算完,你們看看桌上那張請柬,四哥府上高喜兒剛剛送來的,說四哥府上年氏前些日子剛誕下一個小格格,正好今兒就是四哥生日,四哥一高興,打算請齊了我們兄弟,到他府上小聚壽宴。」

  「這……這裡頭肯定有事!四哥這輩子,從來沒請過客!」十弟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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