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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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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尋求安慰似的把臉輕輕擱到我頭頂:「……弘曆才二十歲出頭,政務閱歷尚淺;朕推行的改革才初見成效……你瞧瞧,朕如何離得開?」 這一時,或許的確離不開,他需要時間準備和接受。但從現在起,我會盡餘生之力,在一切都來不及之前,實現胤祥最後的囑託——帶他離開。 門外傳來通報聲:「皇上,十七爺來了。」 果親王允禮行過禮,捧著一個外形熟悉的木盒子,無言交到皇帝手上,神情哀戚得有些茫然。這些日子他都是這樣訥訥的,仿佛人變得遲鈍些,就可以不用去接受那個事實。 「淩兒,十三弟年前遣往西邊兒去的,怡親王府親兵校尉隆格,今天才剛剛到京……」胤禛說著,看也不敢看似的,將那木盒子轉手交給我。 胤祥,他就不能忘記一次嗎?還是他原本就如此期望,這最後一朵雪蓮,被捧在我手中,讓我仿佛捧著的是他那顆依然赤誠得灼手的心臟? 人已去,心還在,讓生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只有冰上純淨得透明的雪蓮,向我們脈脈無語盛開,一如往年。 胤祥要「上路」了。 京城郊外,春色爛漫,草色青青,時有鳥兒啼鳴啾囀。白色的隊伍長得似乎永遠走不完,在送靈隊伍的中間,一百二十八人「大杠」抬的胤祥金匱後,禦輦掛上了白布縞素,胤禛和我,正送他這最後一程。 已送出三十裡,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前面不知為何有些騷動,胤禛濃眉一挑,已是凝結了一身冷冷的怒氣。 還來得及未問個究竟,忽然響起一把悠揚哀傷的女聲,隨馬蹄聲而來,用我從未聽過的悲愴歌詞,唱起了我永遠無法忘記的蒙古長調: …… 騎上我烈性子的赤兔馬,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故鄉的草原啊,好像展現在我眼前,阿媽不見了英雄兒郎,淚水漣漣沾濕衣裳,鴻雁喲,請你告訴我,那青青的山梁後,可有他的身影?…… 「《鴻魯嘎》!是阿依朵!」 我急忙打起簾子,只見西邊大路上迎著隊伍奔來三騎,在前方路邊停下了,滿身風塵、一身白衫的阿依朵、岳鐘麒和……和到我夢裡向我告別的,二十年前的胤祥? 他們翻身下馬,向禦輦和金匱長跪在地。因為沒有皇帝的旨意,隊伍繼續前進,當人們抬著金匱走過他們面前時,在悲傷的人眼裡,與年輕時的胤祥一模一樣的小王子成袞劄布初,忽然站起來,走到隊伍前,伸手從一名太監身上拉過一杠,低頭扛到自己肩上。 「……喀爾喀蒙古台吉成袞劄布初要為怡親王舉靈,請旨……」侍衛匆忙地稟報還沒說完,胤禛已沉聲道:「走吧。」 隊伍重新開始移動,阿依朵和岳鐘麒也站起來,會合到金匱旁送行的將士中去,當岳鐘麒抬起頭來時,我看見這個被多年戰場硝煙打磨得鐵塔般的漢子,已是滿臉淚水。 放下簾子,與胤禛默默握著彼此的手,聽隊伍中會蒙語的人漸漸加入阿依朵的歌聲,任一路悲愴的《鴻魯嘎》長歌當哭、痛入骨髓: …… 馬蹄踏碎清晨的露珠,穿過叢叢野花,越過大漠、揚起塵煙,英雄兒郎要去的地方啊,遠在天邊,鴻雁喲,請你告訴他,登上那高高的塔烏博格達山啊,放眼眺望烏布蘇湖,故鄉的草原金光閃耀,等待可愛的英雄兒郎,快快回到故鄉…… 第五十四章 喪子 雍正十三年的春天,圓明園綠意蔥蘢,綠絨毯似的山坡草地上,兩隻小鹿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箭也似的沖出林子來,我帶著新兒、高喜兒等人剛好路過,見小鹿這樣慌張沖過我們面前,正在納悶,又見那邊山坡上,幾個少年在後面拿著小弓追了下來。 是弘曆和弘晝兄弟,身後幾個黃帶子宗室子弟,皆是輕裘寶帶,美服華冠,見到我,紛紛收起架勢,笑嘻嘻地請安。 「我知道,你們皇阿瑪管得你們嚴,自己不出去圍獵,也不讓你們玩兒,不過,這兩隻小鹿既然被我遇見了,還請寶親王、和親王賞個薄面,饒了它們吧。」我還禮笑道。 「我們追著玩兒的,也沒真打算傷它們性命,公主請放心!」弘晝連忙笑著解釋。 弘曆看看我身邊的新兒,也笑道:「前陣子在太學裡聽新兒說起什麼蒸汽機,心中好奇,一心想問個明白,但新兒到太學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我又正好遇上前年從英吉利國來的那個畫師布朗,隨口問了他,不想他也是大驚,說蒸汽機在他們歐羅巴大陸上也才剛剛發明出來,因他只是個畫師,所以連他也不太懂得,只知道個名兒而已。大夥兒都知道,新兒懂得的新奇物事,都是公主教的,弘曆正想尋個什麼時候來請教公主呢,敢情公主不吝賜教。」 他說著,還做了個長揖,聽到這裡,我已經好笑地看了一眼新兒,她只向我擠擠眼,沒看弘曆。我只好對弘曆笑道:「我本來看,她都十八歲了,老裝模作樣地去偷學太惹眼了,而且已經有了自己看書學習的能力,才漸漸不要她去的,現在看起來,原來還是個小丫頭片子,只聽說了這一個詞兒而已,不求甚解,就急著跟人炫耀。寶親王別見怪,我也是從西洋使臣那裡聽來的。」 弘曆顯然對我的解答意猶未盡,弘晝更是個好奇寶寶,但他們兄弟從小受的教育就像無形的繩索般有效,當下不再多問,只是不甘心地約定改日有時間專門請教,然後彬彬有禮地寒暄兩句,作勢讓路,等我走過才離去。 走遠了些,新兒開口了,卻與剛才的話題無關:「公主,盛郡王弘時阿哥又沒有與寶親王他們在一起。」 弘時與胤禛的父子關係微妙緊張,眾所周知;弘曆將是繼承大寶的人,同樣眾所周知。因為弘曆是上百個皇孫中唯一曾被暮年的康熙帶在身邊的,也成了雍正皇帝皇位得自康熙親傳的重要證據,弘曆更連親王封號都是個「寶」字……一切都這樣清楚,弘時卻還是有了不該有的野心。這初時讓胤禛憂慮,冷眼看了幾年後,憂慮變為憤怒,甚至憎恨。弘時陷得很早,也很深,許多內幕我也只聽說過隻言片語,以胤禛的性格,這最後的殺戮已經無法避免——我能回答新兒的,唯有無聲歎息。 雍正八年中,皇帝的那場寒熱病直到十月才度過險關,拖了大半年時間,到雍正九年才徹底恢復,其間為安定朝政,彌補怡親王去世後的權力缺口,李衛特地被從南方調回京城,臨時入主上書房,才勉力封死了所有小人作亂的可能性。 雍正九年,久病的皇后也去世了,諡號孝敬皇后,與年妃等其他早逝妃嬪一起葬於泰陵。那時,小王子成袞劄布初終於配合岳鐘麒大敗準噶爾軍,總算得以襲策淩的爵位,被封為喀爾喀蒙古大劄薩克親王兼盟長。 戰爭至此,雙方都感到不好再打下去了,便開始議和,這一議,又從雍正十年,直議到雍正十二年,其間還小戰事不斷,最終好不容易以阿爾泰山為界,劃分了準噶爾和喀爾喀遊牧分界線,將邊疆之爭暫時告一段落。 如此,一樁接一樁,軍國大事永遠沒有個盡頭,胤禛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大清江山,總是要待局面重歸安定穩妥,總是說「待把眼下手上的事忙完就去」,一拖再拖,轉眼已經到了叫我心驚肉跳的雍正十三年。 看歷史,和看歷史小說的人,總喜歡指手畫腳,認為主人公應當如何如何,改變歷史,甚至創造歷史。其實只要以自身所處的任何一個時代,進行設身處地的思考,就能輕易發現:歷史和命運的力量太過強大,影響一切的因素太多、太細微、太叫人始料不及,以一人之力,能做到哪怕一點點最細微的改變,已屬不易,所以史上只有極少極少的人,窮盡一生心血,才得以流芳或遺臭千古。譬如他們兄弟的奪嫡之爭,就算一開始就告訴他們會發生這一切,康熙縱觀歷史教訓、綜合清廷特徵研究出的立儲方法新試驗會有更好的方法取代嗎?他們任何一個兄弟的性格、立場所決定的行為又可能有多大的改變呢? 既如此,若一切都已經無法改變怎麼辦? 每個夜晚,看著胤禛永遠勤政忙碌的身影或者皺眉熟睡的側臉,心事就像荒草一樣蓬勃蔓延,卻因為無法控制長成一片荒涼雜蕪,惘然中只剩下胤祥的叮嚀聲:「帶四哥走。」 勤政殿后,已被皇帝時時帶在身邊教授政務處理的弘曆不知怎麼得了空,轉到後面臨湖的小廳裡來,左右望望似乎想要茶喝。 我讓新兒送去一盞新沏好的茶,他抬頭見我也在一旁,忙站起來作揖笑道:「公主,皇阿瑪正囑咐機密事兒呢,可巧我得空向公主請教了。」 機密事兒?我不由得向前殿看了看,胤禛答應過我說,就剩下一件事了,一處理完畢,定會陪我去江南那早已建好卻一直空著的別苑住上一段時間……也向弘曆笑道:「寶親王最近學問又長進了,皇上昨兒還誇寶親王說,你已能為皇父分憂呢。我哪裡還答得上來你的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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