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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說著話正要上轎,身後傳來「聖上駕到」的呼聲,胤禛沒有坐轎,也沒有披雪衣,蒼白著一張臉,獨自負手疾步而來,後面的太監和侍衛們都在雪地裡神情緊張地遠遠跟著。新兒見到皇帝,一向是不言不語就退避三舍的,現在也發著愣,連退避都忘了。

  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他為任何事情如此緊張了,霎時間一顆心都被揪了起來。站在門前怔怔地望著他走到面前,伸手握住他冰塊似的拳頭,勉強笑問:「朝會這麼快就散了?」

  「十三弟病情有反復,在朝會上。朕遣了太醫去他府裡。」

  「在朝會上?怎麼可能?除非……除非實在不行了,只要還能撐,他也一定會死撐的……就像去年這個時候,他硬要讓人用轎子把他抬到朝堂,我們還都嚇得痛駡了他一頓呢。」

  從胤禛的眼眸裡,我看到自己的憂心忡忡的倒影,他一定也一樣。

  「我這就去看他。」出門的一切都是現成的,我轉身就要走。

  「且等一等,先聽聽太醫回來怎麼說,眼下十三弟府裡不知道怎麼忙亂呢,你又這樣匆忙前去,十三弟心裡好強著急,反倒於養病不利……」胤禛拉住我,緩緩坐下來。

  他想得是周到的,我現在去無濟於事,也只能添亂而已。胤祥的病情,一年比一年掙扎得更艱難,這次突然的反復,讓不祥的預感一陣一陣隨寒氣襲來……

  「我真沒出息,連這麼一會兒都撐不完,把個好好的朝會攪壞了……」胤祥的健康膚色已失去那種我看慣了多年的神采,雙頰也微凹下去,還故作輕鬆地向我笑,「四哥准又在罵太醫了吧?」

  心底只覺淒涼:因為一路上,我也在練習更顯輕鬆的笑容。

  「他們活該被罵,這麼幾年了,還一點兒好辦法都沒有。去年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踏入你這座王府來看你,你就好了,今年不知還有效嗎?」

  「哈哈……咳咳……這個自然,不過,你去年來看我一次,就搬走了我一罐十八年的窖藏老酒,今年可得給我留一點兒。」

  「你要是還不快點兒好起來,酒窖遲早要被我搬空了!」我「凶巴巴」地笑道,「這次是特意請方先生來替你瞧瞧的,我總覺得,像鄔先生和方先生這等學問,比那些什麼名醫聖手更通醫理。你乖乖地聽方先生話,然後好好休息,我去翻你府裡酒窖了!明天再來看你!」

  「哎,我府裡哪有那麼多好酒可給你搬的?咳咳……不過虧得你,還記得請了方先生來,我正有些話,打算朝會後請教他呢……」

  叫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方苞,轉身出門。空氣如此寒冷,連人的笑容,都凍得掛不住。

  「方先生,您從雍正元年看過了鄔先生給十三爺的醫案和方子,就一向在替皇上留意十三爺的病,這已經是第八年了,但我看著他生病,卻已經十幾年,這一次,他的病到底怎樣?求方先生告訴我……若消息不好,我不會告訴皇上。」

  方先生抬眼望著壓得低低的滿天黑雲,滿額皺紋溝壑裡,寫的都是憂慮。

  「換作鄔先生,他一定會對我直言相告。方先生!」我央求地看著他,就這樣攔著他在宮門外空曠的雪地裡。

  「公主,老臣打算向皇上求辭。臣今年七十多歲了,人近耄耋,人間的故事,早已看夠,是該回桐城老家,落葉歸根的時候了。」

  「……我明白,真正認識了這地方的,誰願在這裡熬到白頭?但您與鄔先生不同,恐怕,皇上不會願意放你走……說起來,是我從青山秀水的桐城,硬要將先生請來的,不然,先生早該執教弟子,安享林泉之樂了,我……」

  「唉!聖祖皇帝,聖祖皇帝,老臣恪遵諾言,鞠躬盡瘁,奈何!奈何!」

  他望天歎了一刻,突然對我用無比平靜的語氣,仿佛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十三爺已釀成七情內傷之症。多年來,心力交瘁,內外交煎,十三爺才四十四歲啊!公主瞧見那白髮了?——這次病情反復,兇險非常。」

  這樣肯定,這樣毫無轉圜。整個人如遭雷擊,險些站立不穩。

  「……就算再兇險……總不至於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

  「外感內傷,已是生意將盡。公主,深秋落葉,乃自然之理,若能熬過這個冬天,自然又是一春,但強求也難啊……」

  蒼老得鬚髮皆白的方先生搖搖頭,微微一躬,轉身離去的背影已佝僂。

  在一天一地的冰雪中站了良久,忽然後知後覺,才明白了多年前,胤祥在冰雪中的心情:我該怎樣去見胤禛?

  瞞著他?但我從來不想對他有任何隱瞞,更不用說,我也從來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他……

  告訴他?不可能!這話,怎能對他開口?怎能?……

  我猜,自己臉上的表情就寫著「什麼都不要問我」。胤禛只是心疼地責怪:「若不是朕著急命人去找你,你還要在雪地裡待多久?你要是也病倒了,朕可怎麼辦?趕緊過來暖暖……」

  方先生似有默契,向皇帝繳旨也不肯多話,只說以前鄔先生開的方子就最好,又另開了一味調養的藥輔助,建議怡親王以靜養為主。但揀了他開的方子一看,不過是些重用參苓的藥——拖日子而已,皇帝豈有看不明白的?

  沒有了胤祥的協助,很多政務直接落到胤禛身上,他深鎖著眉頭陷入整日整日的工作狂狀態,放任我每天去看望胤祥回來後,固執地沉默。

  不知何時起,他們的皇家規矩是,除非臣子已近彌留,要去見上最後一面,否則,皇帝就不能親移聖駕前去看望。胤禛一直緘口不提去看望胤祥,只是咬牙不承認已經到了「這一天」,每當有大臣說起什麼原本是向怡親王交代辦的差,他都一律說:「待得怡親王修養幾日,回來了,你再向他去回便是。」仿佛胤祥只是度假去了。

  怡親王府,皇帝派的薩滿教大法師剛剛做法完畢,滿院還是經幡招搖、神鬼亂舞。

  「……呵呵,大法師怎麼說?」

  「大法師說你嫌棄朝政煩勞,裝病憊賴躲懶,你還有何話說?」

  「呃……那請皇上恕臣欺君之罪,順便賞了臣這幾日假罷。」

  胤祥有些喘,躺在枕上看著我微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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