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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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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仿佛遲疑了一會兒,我回頭看時,他們剛剛交換了眼色,慢慢後退,而並不受他們統轄的粘竿處侍衛,也紛紛將燈籠火把留在院中,悄悄退出。 這一看,卻不經意掃過粘竿處侍衛的隊伍裡一個分外熟悉的身影,他穿著粘竿處侍衛的尋常服色,但在回頭觀望的一瞬,我認出了他。這樣的任務,他親自執行也是應該的,我有點擔心李衛,但李衛看樣子並沒有注意到那些侍衛,一心都緊張在我這裡。 「不急著動手?也好,這湖上的月色是極妙的,不要叫我玷污了,沒想到隨便揀處地方也有這等景致……夏天到啦,轉眼又是一秋,京城的碧雲天、黃葉地,我住了三十幾年也沒看膩。還有青海,蠻荒之地,卻有碧草黃沙,天地悠悠,一洗心中塵埃。坐在青海湖畔吹笛,罕有的漂亮水鳥就圍在人身邊靜靜地聽……嘖嘖,真想化成那裡的一塊頑石,再不用轉身回顧世間無限煩惱。」 「若不是江山如此秀美多姿,怎會值得你們傾盡畢生所有,為之一爭?不知民生疾苦,你還能有別的什麼煩惱?」 他突然嚴肅起來:「淩兒,他是如何爭得這天下的,你真的清楚嗎?伴君如伴虎,更何況他是如此精悍的人。你有些年沒在他身邊,而天下沒有誰比我和八哥看得更清楚——老四的陰毒狠辣,數遍青史,少有人及。」 陰毒狠辣,數遍青史,少有人及?我失笑:「你們視彼此為敵,自然看到的是這樣一個胤禟。因為他的愛、恨都太激烈偏執,『愛而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如此而已。」 允禟的臉垮下來:「『愛而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他對我如此仁慈,竟只改個難聽的名兒,圈在這裡,還有你來看我,就算千刀萬剮我也知足了。哼……」他突然冷笑,「八哥現在何處?是死是活?他還能想出什麼好方兒折辱八哥?八哥是君子蘭一樣的人物,老四向來最嫉他這一點——傳燈錄裡正好有個拿君子蘭喂豬的古記兒,老四正是這樣的人。」 讓我來看他,只是為了我,當然並非為他,向他說明這些細節毫無意義,我也冷笑:「你倒是兄弟友愛,這麼為兄弟不值,當年卻下得手去刺殺胤祥?」 他愣了一下,伸手拍拍額頭:「……真是好久的事兒了,虧你還記得。那丫鬟,我把她放在府裡養大,替她供養她的老爹,她居然還臨陣倒戈,害我們功虧一簣……」 「只要是在他身邊,認識了他的人,誰能對他下得了手?只有你們這群親兄弟——」我止住了,不想再說下去。 「連老十三,你都這麼護著……」他歎息,「老十三是好人,咱們誰不是?偌大一個紫禁城,你能找出一個乾淨人兒,一塊兒乾淨地兒?——你喜歡住在圓明園,難道不為這?就是在那時候,老四、老十三,誰手上沒有幾條人命?更別說到如今了。」 這是真話,也是我沒有再說下去的原因。我不是來和他辯論什麼的,而這個是非,大得後世幾百年尚且辯不清,何況我們這些局內人? 見我不說話,胤禟繼續說道:「還有老十四。連太后都被逼得歸西了,又把老十四和我們歸成同黨,不知道他這個守陵人,還有幾天的皇陵可守?呵呵,老十四可惜了……」 他搖搖頭,饒有興致:「他敗在沒有想法子早些回京……不過他也不錯,在青海那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有你相伴三年,能親手照顧你的傷。只可惜,一聽說皇位旁落,就那樣趕著你疾馳回京,一點兒也不知道憐香惜玉。」 他撣撣在月光、燈光中胡亂撲騰到身上的飛蛾小蟲,低頭看我:「年年夏夜,飛蛾為何撲身燈燭,蹈火不絕?我現在算是明白了——不為江山,便是為美人。老十四太貪心了,要是我,既江山旁落,乾脆攜美人歸去,豈不逍遙自在?」 說到青海那幾年,每天相處,為治傷又難免肌膚相觸,我到底與允禵微妙尷尬,回京之後,還淪為成眾人話柄,被人借此發難,這些,說到底都起因於眼前這個人,他卻在這裡當笑話講? 「有這麼好笑嗎?我十幾年來不得安寧,東躲西藏,顛沛流離,欲靜不止,不都是因為你們一逼再逼?喀爾喀蒙古冰封雪凍、西疆戰場屍橫遍野,你可知道我茫然四顧荒野,是怎樣熬下來的?」 允禟的臉色陰下來,目光幽暗,但我話已出口,不得不一吐為快:「十四爺少年時那樣善良平和,他的野心不都是被你們幾個好兄長耳濡目染、慫恿出來的?這才是可惜呢。回京之後,硬拿我與他扯在一起,讓我在宮裡也不能安生,不是你們的主意?這或許就是命,我懶得恨你,只是我不明白,你又何必四處示人以癡情,對我滿口癡話?——從始至終,傷我,害我的,明明就是你。」 沒有憤怒,因為憤怒需要力氣,而我的力氣早已在十幾年的歲月中耗盡了,這些問題只是輕聲的無奈,他卻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迎面擊中,原地踉蹌了一下。 「也許現在說已經晚了……我只是想勸你,這樣不好,折磨別人,也折磨自己……」 我後退兩步,仍舊看著他:「今後……今後不要再這樣任性了。就是想告訴你這個……我該走了。」 「淩兒!」正欲轉身,他不知怎麼過來的,已經一把拉住我的手。 一直在外面探頭探腦觀望的人們又「呼啦」沖進來一片,緊張地關注著我們的僵持。 夜漸漸深了,草叢中浮起星星螢火,一點、一點,可憐的螢火蟲在遍地燈光中迷惑地四處亂撞。 「你就為這個憐憫我?是我任性?第一次見你,是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整十八年。你看到了嗎?韶華光陰,發尚未白,曾經為之那麼用心的一切,已經化為煙塵!這都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你知道嗎?」他痛苦得面容都扭曲了,我的手被捏得生疼。 「可我總是夠不到你,從一開始!哪怕……每次好像已經得到了,你甚至就在我眼前身邊了,可一轉眼,卻已經離得比從前更遠!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一次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從手裡滑走,越來越遠!我恨不得……」 他向空氣中伸出一隻手:「給我刀!」 人都愣著。 「給我刀!」他陰沉嘶啞的聲音裡有一種無處釋放的絕望:「來不及了,我想看你在月下彈琴,吹笛與你相和,絮語到天明;我想陪你春遊秋嬉,讓人把我們兩個一起畫進畫兒裡;我為你雕了一個白玉的小像,想要拿給你看……但是來不及了,只有把心挖出來給你看,都裝在裡面呢……求你看一眼……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情緒能傳染。有一種飽受煎熬的戰慄從他的眼睛和手心傳遞給我,在大腦能做出思考之前,沒來由的,胸中大慟。 「……你知道我曾多少次向皇阿瑪要求去青海勞軍?你知道我花多少心思才把那六顆夜明珠送到你的髮髻上?只因看到它們的第一眼我就想起你……我從青海回來之前,還剛剛收養了一個女孩兒,你去看看她,看看就明白了……我對你,正如八哥對那把龍椅,心中自有此念,餘生再無寧日——前世造了什麼孽,才讓我們生在愛新覺羅家?我們真正想要的,一樣也得不到……」 兩個粘竿處侍衛不聲不響上前,架住他的胳臂往後拉開,我的手從他的手中滑落出來,才感覺到空氣沁涼。快近午夜了吧? 「……素顏傾城、夢裡繁華,原來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哈哈……水中月、鏡中花……」 「放開他。都走吧,原來最後還是我最笨……」我回身便走,不知所謂地嘀咕著,試圖掩飾心裡突如其來的刺痛:「能解開我的結,就能解開他的了嗎?何必為古人擔憂?宇宙終將有幻滅的一天,有些結卻永遠也解不開,除非——」 又猛然停住了。死亡是否就是那個真正的終結?生者將永遠無法知曉。我這一走,是否就要……? 無數小蟲子在空氣中撲騰得越來越煩躁,仿佛末日將至。我卻沒頭沒腦地想起似乎已經是好幾世輪回之前的事情,Long long ago…… 在大學裡,法學院的法理學課堂裡,教授在探討關於現代法理中爭議最大、最受關注的死刑廢止問題。我是「左」派,堅決認為文明的死刑是人類社會發展最合適的終極刑罰,很多罪惡,不死則將繼續為害世界,哪怕是在監獄裡,不死就是給人們心中的罪惡投下的某種放縱的信號。 但在時間倒退了三百年前的今天,我突然發現,人死了,罪惡不死,因為它的根就在人群中。以再多一條生命為代價,曾經被罪惡損害的一切也永遠不可能復原,無辜死去的人也無法複生。權力的擁有者,以國家的名義殺人,就是正義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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