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塵世羈 | 上頁 下頁 |
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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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多吉好玩吧?皇上後來一定跟你講起過我們買下他的經過,阿依朵身手真是絕了!對了,上次他們在京比箭……對了,多吉在西寧還幫了大忙,那次你一定也知道的,他其實很聰明的……還有還有,十四爺在西寧時……後來……」 一股腦兒、雜亂無章地倒出所有喜怒哀樂……我簡直詫異於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多話可說。鄔先生偶爾會有一兩句精妙的評論,但多半時間只是微笑或沉思地聆聽,說得累了,忍不住把頭輕輕靠在先生手臂上,像找回了久別的親人那樣依戀無言。 剩下的路途中,我再不願花心思動腦筋,有什麼問題出現,直接望向永遠胸有成竹的鄔先生就行了。桐城將至,因為在寧波鄉村的教訓,李衛和阿都泰前來請示該怎麼安排,因為我們全程的行蹤都在皇帝嚴密關注之下,密折早已嚴禁了地方官員與我們來往,但桐城不是野外鄉村,這樣一支隊伍,怎麼可能昂然入城又不與地方交涉呢?而且,我們此行是瞞著方先生的,大張旗鼓,未免驚動方先生和他的弟子。方苞是桐城派的靈魂人物,在目前整個南方學術界有著至高地位,要顯示對他的尊重,使其一見之下就下定決心,禮節上到底該怎麼行事呢? 「呵呵,這一路的動靜,越是不准人說,越能驚動江南士林,方先生是南方士人領袖,多少都該得知過消息了,不妨開誠佈公,徑直登門求見吧。」 鄔先生的話就是決定了,李衛他們又開始商議我的關防和回避等事宜,桐城不算大,粘竿處侍衛很快就知會當地縣衙配合,把方先生講課的書院周邊兩條街都清理隔離出來了——他們的理由是,皇帝說不準地方官員與我們試圖交往,但沒說不準我們命令地方官員配合。 外頭亂哄哄的時節,鄔先生在車內問我:「淩兒,你可知道,滿族還在關外時,男子外出漁獵,是女子在家中當家?」 「呃……知道啊,入關後,所謂皇后主理後宮,親貴大臣家皆由嫡妻掌持家中大權,還留有滿族遺風,孝莊太后正是其中豪傑,歷經一甲子風雲,為清朝奠定基業功不可沒……」 「呵呵,正是如此,滿洲人家,家中女主人之請,賓客友朋若無十分的理由,輕易不可拒絕,否則就是無禮,甚至會為此結怨。」 「先生是說……」 「我看淩兒你也不必回避了,宮中各主子一個也未正式冊封,你是皇上身邊的人,這就做一回主,親自以禮相請,方苞,立刻就可上路了!」 「鄔先生……原來早就有這主意了!我還指望先生雄才高論去說服他呢!」 裡外幾條街都已經遮擋戒嚴,書院正門大開,方苞領著一干弟子站在階下迎候,車子遠遠才進街道就率眾跪伏。 鑲黃旗親兵甲胄輝煌,宮女打起儀仗羽扇,扶著高喜兒的手,下車第一件事是扶起方先生,現在也不問他願不願意了,退後三步,含笑一拜,只見方苞面色一慌,憂懼交加神態更加無可掩飾,伏地連連叩頭。 這下好了,什麼口舌都不用費,我居然也可算替胤禛立了一功。 打天下易,守天下難。滿族入關之後最頭痛的就是漢族文化流傳久遠,凝聚力極強,絕對無法接受外族人的統治,血雨腥風的武力鎮壓之後,人心向背才是王朝能否長久維持統治的決定因素。其中引領輿論的文人名士就是愛新覺羅家急需拉攏的第一批人,而南方又是文人才子集聚之地,多少有影響的飽學大儒、書香世家還在隱隱指望著朱明王朝的復興,從皇太極時,清朝的天下未穩,就用盡了各種手段吸引漢族才學之士,特別是南方文士首領;到康熙時,又絞盡腦汁,想出了開「博學鴻儒科」,專門招攬那些消極抵抗,不願在清朝做官的文化名士。高官厚祿相邀,車子天天在門口守候,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卻終於隱入深山,杳如黃鶴,而一些被半綁半請,強拉到京城參考的著名文人,也在考卷中故意漏題、錯字,甚至明嘲暗諷,康熙為示「天下歸心」,安定南方輿論和天下士人,只能忍氣吞聲,不但不敢降罪,還封官賞銀,把他們當菩薩供起來。 經過康熙在位後幾十年的整頓,誅殺了叛明的吳三桂,又掀起《明史》等幾起殘酷的文字獄,大力招考收買明朝之後才出生的年輕文人,軟硬兼施之下,情形漸漸好轉。康熙末年,無意中闖入老康熙皇帝視線的方苞心甘情願被請入大內,以皇帝「朋友」的身份幫助整頓家務,更在回南方之後,因此經歷被公認為南方文士領袖,可見人心大勢已趨穩定。 既然現在已經不比當年,卻還需要這般鄭重地反復延請,等待著他的局勢有多棘手,這個曾經親歷康熙末年眾阿哥奪嫡風雲的老人應該比我更清楚。 看著他愁成一張苦瓜臉,留戀地回顧身後書院和弟子,特別是當他看見滿頭白髮的鄔先生,那驚喜、了然,最後苦笑的神情,就連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也頗感同情:小說般精彩的人生以歸隱林泉,教授子弟,著書傳後世而終結,應該是他最嚮往的「善終」、人生的圓滿。誰知還會重新跳入那深不可測的旋渦,耗盡心力還不知能否得個善終…… 「善終」這個不祥的詞,讓我無端聯想起胤禛與我二人未知的結局,心裡沒來由「咯噔」一跳。 方苞只要求回府稍作囑咐,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就隨我們離開,趕往南京了。在李衛的江蘇巡撫府中,鄔先生與方先生秉燭長談了兩天兩夜。八月下旬,皇帝催著我們北上,終於該走了,臨行前夜,李衛在秦淮河上為我們設宴餞行。 雖然能說或不能說的話,都已經向鄔先生說完,但短短相聚之後的離別還是讓我心情黯然,明晃晃的燈燭照著他滿頭白髮,眼前總是浮現起當年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先生,除了雙眸更添神采,那個清臒俊雅的中年書生哪裡去了?隱忍一生,就這麼熬白了頭…… 回避目光望向秦淮河中,倒映的半輪明月在水中清冷搖晃,越發襯出兩岸燈火輝煌,胭脂飄香,笑語歡聲充盈於耳,絲竹聲聲不絕于聞…… 「好個六朝古都金粉地,十裡秦淮繁華鄉……」 方苞望月沉思,鄔先生微笑不語,李衛這段時間一向心思重重,窗外熱鬧越發顯得艙內氣氛凝重,我不得不強打精神,用筷子指指面前,笑道:「狗兒!桌上都是難得的應景時鮮,僅這一味……松江四鰓鱸,要多少銀子?加上咱們這艘畫舫,更別說在兩岸什麼樓裡宴請隨從親兵侍衛,你今天可是賠了血本了!你府裡窮得天天青菜豆腐,哪弄來這麼多銀子?別是收了守在你府外那些官兒的賄賂吧?」 我們在江蘇巡撫府裡不多時日,四周各省都有官員或派家人、或親自前來趨奉,「當今」是個「六親不認」的皇帝,能在他身邊說上一句話,難比登天,但一旦生效,或許就有起死回生之功。這府裡除了李衛,一下子集中了兩個能在皇帝身邊說話的人:一位皇帝身邊的「主子」,一位馬上又要回去參贊機樞政務的方先生,於是連江蘇巡撫衙門後院裡,僕婦出門買菜用的小門外都擠滿了人。直到今夜,得知我們的餞行宴在此進行,周邊各「花樓」、飯店和畫舫也都已經被搶訂一空。 但我除了命人加以勸誡,並沒有過分驅趕他們。 雍正皇帝登基以來,查抄趕殺了近百官員,都是滿門傾覆,其中又連累到的地方小官員不計其數,他們當年都是被康熙的寬縱政策放任慣了的,一朝變天,如同懵懂間被一個悶雷劈中,很多人還糊裡糊塗,就已經身為階下囚。我相信他們本人大多都是貪腐昏庸,罪有應得,但此時制度,株連連坐,他們的家人子嗣也憑空受此連累。男子沒有入罪的從此要四處淪落,這讓我想到曹雪芹;女子更加悲慘,昔日侯門繡戶女,當年或是金尊玉貴的夫人姨太太,或是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沒為官奴後,都要牲畜一樣被官府一一羅列于大庭廣眾,任人挑選購買,許多女子無法忍受這種恥辱,當場自盡,那些被作為官奴買走的,從此流落天涯,命運委塵……任何時候想起錦書,我胸中都充滿了憤懣與哀傷。 難得的是,鄔先生、方先生,甚至李衛,對我的態度好像甚為理解,對這些人既不驅趕也不加置評,只好裝作視而不見,眼下聽我這麼說,都轉眼看李衛。 「嗨!主子要這麼問我就直說了!正為這個發愁呢!」李衛一擼袖子,立刻說開了,「主子難得出宮,又是到狗兒地界上來;方先生是天下文人歸心,鄔先生咱們的情分也不必講,李衛我這大字不識幾個的,心裡最尊敬兩位先生這樣有學問的人,我是個窮官兒,天天青菜豆腐地招待,實在慚愧啊!眼看就要走了,怎麼也該弄頓像樣的吧!還有軍爺侍衛們,辛苦南下一趟,我連一頓犒勞都沒有,唉!為籌今兒這一晚上的銀子,我把朝珠給當了!在這地方當官兒一場,總算也來這等場合吃上一回飯了!哈哈……主子回去千萬別跟皇上說起啊!」 原來如此!仔細一看,他穿著整齊官服,脖子上卻空空的,果然沒掛朝珠,和兩位先生交換個不知該笑該歎的目光,我問他:「你把朝珠當了,萬一皇上要立刻見你怎麼辦?」 「唉,那就去借錢,死活也得贖回來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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