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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要離開圓明園,住回宮裡,我是一萬個不願意,但胤禛只拉著我說了一句,「陪著我,淩兒」,我就隨他回到了紅牆黃瓦中。

  太后病重期間,胤祥掙扎著起來幫胤禛料理國事,向我笑話阿依朵在園中馴馬、放風箏等糗事時,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拖到五月,皇太后病重,要見允禵,皇帝急傳其回京,但他趕到時,太后已經去世。皇帝加封其為郡王,稱其「無知狂悖,氣傲心高,朕唯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晉封允禵為郡王。伊從此若知改悔,朕自疊沛恩澤;若怙惡不悛,則國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仍將其發落至京外的湯山「看起來」。同時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命皇十五弟、貝子允鍝代其往駐景陵」。

  六月十五日,青海和碩特蒙古親王羅卜藏丹津叛亂,正式與朝廷駐軍開戰。因軍務緊急,雍正皇帝正式在距養心殿幾乎只有一牆之隔的屋子裡設立了「軍機處」,親自抽調人手入駐,隨時處理各種文件。

  紫禁城又逢國喪,重新佈置回白布素幔,王公大臣們又取掉剛剛戴上兩個月的頂帶花翎,穿回孝服,太后葬儀未及舉行,對於皇室兄弟命運的震驚未消,西邊戰報已雪片般飛到胤禛案頭,軍機處人人忙得腳不點地……歷史的驚濤駭浪卷過每一個人,京城的酷暑盛夏來臨,我卻只把那雪蓮放在梳粧檯上,看著它一點一點幹枯萎謝了。

  朱紅的宮牆內熱浪滾滾,養心殿跪了一屋子的人,個個衣冠整齊、汗濕重衣,只有地上磨得光可鑒人的青磚涼意可嘉,被撐在上面的手印出一塊塊汗跡。

  皇帝手中蘸著朱砂的筆在微微顫抖,我留意看了一下,低頭想了想,從槅子間出來,宮女正七手八腳從井里拉上剛從新疆庫爾勒進的香瓜,因為我誇他謹慎得力而被皇上調來我身邊的高喜兒正從湃好的水果裡揀鮮亮個大的細細切片裝盒。

  「皇上氣色不好,恐傷龍體,李公公,這個就拜託你了。」我親自托著果盒,代從東暖閣退出來的小宮女央求李德全。

  李德全愁得皺起滿臉的褶子,探頭看看半開的門裡噤若寒蟬的王公大臣們,拱肩縮背地捧著果盒進去了,腳下沒有一點兒聲音。

  這果盒還是我想出來的,受了那雪蓮的啟發,在盒子下面弄一個夾層,塞滿宮裡每年冬天都會用玉泉水凍下來夏天解暑用的碎冰,以湘竹編制成小屜子隔開,水果就能直接取到冰的涼意卻又不至於沾上碎冰渣。胤禛大為讚賞,吩咐打造了一批,用來裝上新貢的水果賞人,是大臣中難得的榮寵,他自己也是去哪裡都叫人帶著,消暑解渴,也去去炎熱天氣裡的煩躁之意。

  李德全悄悄跪到御座旁邊,舉起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小太監把盒蓋揭開,裡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水果,皇帝放下筆,用銀叉子叉了一塊梨在口中嚼著,似乎氣順了些。

  「這麼多官員彈劾李衛說他在江浙斂財,無不危言聳聽,仿佛大清要被李衛折騰垮了,為什麼朕卻聽說他在那裡推行的新政,百姓無不欽服?他找鹽商縉紳們要的銀子,不過少蓋兩個戲樓子就有了,於我朝廷卻是西北用兵糧草生死攸關!反思之,滿朝大臣中,有多少到如今還虧欠著國庫的銀子?袞袞諸公,上欺朝廷,下逼百姓,大清江山垮了於你們有什麼好處?嗯?!」

  「滴答」,不知哪位大人汗水滴落到地面,也沒有一個人敢抬袖子擦擦。

  「……抄了不少家敗壞我朝綱的墨吏,竟一點兒震懾也無,諾敏以一介巡撫大員的身份,公然借上幾百萬銀子假充庫銀欺瞞朝廷,欺君!張廷璐拜了天地先聖,以主考身份從朕手裡拿過考題,轉手就去街頭叫賣斂財!良心都叫狗吃了!他們這是掃朕的面子?這是在敗壞我大清江山!」

  他轉頭看看果盒,語氣突然異常溫柔:「為難衡臣了,累了這麼些年,如今還要稱病在家躲著……新進的荔枝和香瓜都不錯,李德全,你把這果盒送去張廷玉府上,傳朕的口諭,就說朝廷少不了他,會考弊案已經了結,用了朕賜的水果,還回軍機處把差使當起來罷。張廷璐嘛……」

  他站起來,一臉嫌惡:「腰斬。屆時百官隨朕前去觀刑。」

  說完,拂袖而去,留下滿屋子頭也抬不起來的官員伏地戰慄。

  回到後殿,胤祥已經等在簷下陰涼處,一見皇帝過來,立刻打打馬蹄袖要跪下,胤禛順手拽住他的手臂,拉他進殿:「裡頭有冰,你偏在大太陽下站規矩做什麼?再有一次,朕饒不了這些沒長眼的奴才。」

  胤祥笑:「皇上還在熬著,臣弟怎能先歇著?不怪他們。」

  胤禛是個事事講規矩、有約束的人,不但大小事情上愛面子、有極強的控制力,在打扮穿著上也一向講究,大熱的天也不肯隨便,所以他身邊的人,從皇室王公到太監宮女,個個不得不衣裝整齊,領子袖口捂得蒸籠似的。胤祥更是深知這一點,整整齊齊地穿一身親王服色,外頭套上白褂子孝服,一層層裹得跟粽子差不多,帽檐往外沁著汗珠。

  冰果盒一次都會攢上好幾個備用,我見胤禛忙著在問「方苞可起程了,鄔先生可有消息了」,便自作主張取過一個來,雙手奉到胤祥座前,胤祥做惶恐狀,起身要辭,胤禛揮揮手,三人相視一笑,胤祥才坐下道:「方先生還是不肯回京,安徽巡撫派了大車天天候在方先生後頭跟著,他偶爾到書院講學,平日都在家中閉門著書,只推自己前幾年在聖祖爺身邊熬得油盡燈枯,不堪其用了。鄔先生嘛,李衛有密折進呈,今兒才送到臣弟手上的……」

  胤祥捧出密匣呈上,這個小盒子打制精密,邊角包裹著鋥亮的黃銅皮,打著黑鐵鉚釘,它的鎖具在這個時代精密複雜得很罕有,鑰匙都只有兩把,皇帝和有密折權的大臣各執一把……打量著這個專制統治下有效的極權工具,我突然覺得好笑。

  他們都偏執於權力,權力的表現無非在於控制,但一個人,區區肉身,到底能控制多少去?秦皇漢武、成吉思汗,自以為控制了極大權力的人,其實已經被權力控制,他們最後甚至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錙銖算計著權力就是他們的滿足感來源?但我卻想不起胤禛曾幾何時為權力而快樂過……

  胤祥見我微笑,才想起什麼似的,問道:「皇上,聽阿依朵說……」

  胤禛見他看我,也一臉嗔怒地看看我,凶巴巴地說:「笑話!方先生和鄔先生沒招來,倒把她放出去貪玩了,還嫌朕操心得不夠嗎?」

  胤祥低頭做個鬼臉,我只是一笑——雖然從未試驗過,但我猜,說服胤禛應該不是太難。

  夏天日長夜短,宮門下鑰時分,天色尚未黑透,宮苑中樹梢輕輕點頭,有了涼風。我吩咐把窗戶都開了透透氣,只著輕羅小衣,執紈扇,在前後殿之間的不大的綠地中尋找一點兒清涼。

  四下靜得一點蟲鳴聲也無,站在溶溶月色中發了一會呆,想到這裡面的緣故,又獨自發笑起來:還在康熙末年,胤禛管著內務府時,認為蟲鳴吵鬧,於是設立了一個叫「粘竿處」的衙門,把宮中、暢春園等地的鳴蟬、蟋蟀等叫得讓他煩躁的蟲子都粘掉抓走,用做捕蟲的粘竿就成了這個部門的名稱。連蟲子都要趕盡殺絕,果然是個專制、霸道、小心眼的傢伙……

  有人好像在笑我,角門處假山石的陰影下,我想著的人正看著我笑:「朕瞧你半天了,想什麼心事呢?」

  「在想你呢。」也不行禮了,只瞧著他笑,「皇上怎麼就回來了?不是該去皇后宮裡的嗎?」

  「還有許多摺子沒看呢……」胤禛不太願說這個話題,走過來握著我的手,「你倒賢惠起來了?」

  「不,我一點兒也不賢惠,我就是個『妒婦』。」佯怒把嘴一撅,「黯然」低頭道,「可誰叫你是皇帝呢?朝廷在西疆如此倚重年將軍,皇上理應對年妃姐姐多加榮寵。這半年瞧皇上操心勞神的,人都瘦了一圈兒……」

  靠在他肩上,手指在他胸前無聊地畫圈,享受讓他無語的一刻。今晚皇帝本來是去年妃宮裡賜宴的,但年妃又揣度著把皇上送到了皇后宮裡,皇帝只好叫了一眾後妃賜以家宴——這些都是高喜兒探聽來的。其實我對高喜兒的性格完全不能理解,但他就是我想像中宮廷生活必需的那種「奴才」,擅鑽營、包打聽,我想不到或不屑於去關注的小心思,他都有。原本還想把容珍要回來的,但她受刑後再次被調派時,懾于皇帝天威,沒有一個宮房敢要她,敬事房只好將她打發到宮外的莊子上配人了,那時我正在圓明園,回宮想起這事再打聽時,已經來不及了,讓我惋惜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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