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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淩兒……」胤禛的聲音變成他最可怕的一種:輕、淡、沒有表情:「性音,他不願再留在京城,正好朕有些事兒要李衛去辦,就讓他去幫著些李衛,李衛最近給朕的密折,說鄔先生要去雲遊,已經讓性音保護鄔先生去了,這一件,朕雖然一時也不能把他找出來見你,但李衛的摺子還在這裡,可以為朕作證;『坎兒,他現在是大員,正二品的官兒,和李衛品級一樣,但他已經不叫周用誠了——他的名兒,還不是都是朕給的?換了個名字,朕把粘竿處交給他了。改日,他來的時候,朕可以安排他見你。』」

  他一一細說,我心中在一萬遍地後悔:那些有什麼要緊?怎麼可以因此在我們之間點燃猜疑的危險火花?只要在這個可怕的世界,他能保護我,和我們的愛情!但心裡越急,人越是愣著說不出話來。

  「淩兒……朕真是難,這些話兒,就是十三弟,朕也沒對他說起過。粘竿處的差事,更是少有人知……外頭都說朕些什麼話兒,朕都不放在心上,朕,是什麼樣人,為何等事,百年之後,自有江山、青史為證!難道你也認為朕是個殘忍險惡的人嗎?你怕朕了嗎?有些事,朕不得不為,你還不清楚我那些兄弟?就是現在,還在暗處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想瞧朕的好兒!不是這樣,朕怎樣撐到今天?怎麼保護你,保護十三弟?」

  他的拳頭越捏越緊,突然低聲喘不過氣地咳嗽起來,聲音嘶啞疲倦,平時幾乎沒有見過的白髮突然跳出幾根,映著燈光灼痛我的眼睛。

  「胤禛!」手足無措,慌張地抱緊他,輕撫他佝僂下來的背,只知道反復叫他的名字,「胤禛……」

  李德全聽到咳嗽聲慌忙推開門進來,一見這情景又嚇得飛快縮回頭,關上門。

  咳嗽聲漸漸平息,第一次忍不住把他的頭攏到自己肩上,腦中突然異常清醒地為他想著一切:小時候學歷史,就知道在歷代皇朝制度的發展推動下,雍正成為了中國古代史上把封建專制推向最極端的皇帝,總結了前人種種最有效的手段制度,多管齊下:告密的密折制、剝奪上書房大臣、內閣大臣權力的軍機處,而現在由坎兒負責的粘竿處,不就是後期被朝野傳為堪比明朝東西廠、錦衣衛,眼線無處不在,殺人不眨眼的特務部門?這就是這樣一個時代,他生存和自我實現的競爭已經發展到必須徹底消滅每一個威脅;胤禛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愛也如他的統治,強勢得讓人不容置疑。

  「淩兒……你隨我來!」

  喘息才定,他突然拉起我就往外走,我還沒反應過來,李德全已經帶了小太監慌忙從後面拿了我們兩個的斗篷來給我們披上,一邊問道:「萬歲爺,您這是去哪兒啊?」

  「都不許跟著!」一路走,胤禛一路大聲說,最後摒退了眾人,只剩下李德全,終於還是遠遠地在後面跟著。

  我幾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腳下是凍得硬邦邦的雪,如果沒有胤禛環著我的腰,早就跌倒了。出了養心門,經過隆宗門,夜果然深了,一路上只有侍衛在跪下叫「皇上」時慌忙掩飾驚異的目光。

  越走越空曠,穿過幾道門,宮裡最宏偉的那座建築出現在眼前,三層漢白玉石雕基座上穩穩坐著的巨大的紅色宮殿,重簷廡殿的太和殿就算半尺厚的積雪也無法完全掩蓋金色琉璃瓦映著雪的輝煌光芒。從這裡的廣場出去,再前面就是午門,後來的天安門了。

  走在這裡,人自覺渺小,有些畏縮地看胤禛線條險峻的側臉,想起當年在他的王府裡,也是這樣拉著懵懂的我,穿行在深夜裡……可是他為什麼拉著我走上陳設日晷、嘉量、銅龜、銅鶴的丹陛?推開鐫刻龍紋的鎏金銅葉接榫的沉重朱紅大門,眼前金磚鋪地,高高的龍椅就設在殿內正中,龍椅兩側排列著貼金雲龍圖案的巨柱,龍椅前兩側陳設著:寶象、甪端、仙鶴、香亭,象徵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胤禛?……皇上?到這裡來做什麼?」我因底氣不足而微弱的聲音居然有回音,這裡太過於空闊陰冷,不由得往他身邊縮了縮。

  「淩兒,你看見這個了嗎?」胤禛指向那在黑暗中也金燦燦耀眼奪目的龍椅,「我要你明白,自我決定從皇阿瑪手中奪回你一條性命那時候起,我心裡,就已經把你和這一切系在一起了!」

  他的聲音渾厚響亮,鎮住了簌簌寒風帶起的回音,他是這裡的主人。

  他扳過我的肩膀,也扳過我凝固在龍椅上的目光,從我的眼睛直看到我心裡去:「淩兒,那些個傳言不會蠱惑了朕,因為朕只信你;你也不要被俗事紛擾迷了眼,好好看清這裡,我要你明白:胤禛,仍是胤禛。」

  真沒出息,為什麼又想流淚?但視線裡的他依然清清楚楚,多年來的北國風雪、晨露秋霜,往來徘徊中喜悅、悲傷、期盼、彷徨、恐懼、憂慮、心灰、柔情……湧上心頭,幫我重新把他看明白。

  「胤禛,別急,我都明白,都明白……我曾爬上過終年冰封的雪山,就是那裡,也比不上這大殿龍椅的蒼涼孤絕……」

  慘白的雪光映著冷漠的紅牆,朱殿金瓦,怎麼構成的場景卻是世上最寂寞陰冷血腥森然的?北風嗚嗚哀號,打著卷兒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從冰天雪地的廣場毫無阻礙的沖進太和殿,回聲如亡魂嚦嚦,仿佛在佐證我的言語。

  胤禛拉著我雙手把我藏進他的斗篷下,我便伏在他胸前靜靜聽那天地之間風聲激蕩,彼此胸中還有很多話壅塞而無法成言,但我們的心從未如此澄明接近,近得只需要感受對方的血脈搏動,而不再需要任何言語。

  很久很久,風聲稍住,胤禛終於又笑了:「淩兒,你險些讓我擔心了,念天地悠悠,吾誰與共?所幸,仍只有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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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來自《清史編年第四卷(雍正朝)》作者:楊東梁譚紹兵黎烈軍出版社: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後面許多相關雍正行止口諭的描述也來自於此,有些部分為了情節需要還將發生時間稍做了調整。

  第四十三章 春寒

  什麼侍候筆墨,簡直是在養心殿隱蔽處「垂簾聽政」——這是幾天下來我最大的感受。胤禛之所以需要待在養心殿,必定是因為忙得不可開交,總有絡繹不絕的人要見,雖然大多數官員都由張廷玉、因受「托孤」宣讀康熙遺詔而突然躍居上書房大臣的「皇舅舅」隆科多、兩位理政王大臣也就是「皇八弟」和「皇十三弟」各自分頭或一起先接見過,然後把各方事情的要點匯總到胤禛面前,就算這樣,也往往要花上半天時間,又因為新朝初期,許多瑣事百廢待興,怪不得胤禛總是忙到夜裡還在處理政務。

  有人的時候,我最初還能在後面聽,但聽不到半個時辰下來,就已經頭昏腦漲。全國天南海北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小事多半一言兩語帶過,重要的,經濟方面就是鹽、銅、糧、稅賦等大宗賬目,政治方面則牽涉更多,說話間諸多隱晦,官員任免甚至生殺,一些職位的安置和取消,都是大有文章。特別叫人敬佩的,還有眾人思維的既快又深,我對政局從沒有過什麼細節上的瞭解,一件事聽不了幾句就已經跟不上思路,坐不住的同時,真正對這幾個人刮目相看起來。

  張廷玉謹慎持重,一心求穩,柔中帶剛,發言和沉默的時機永遠選得最恰當,說出的話也幾乎無可挑剔,讓我簡直懷疑他已經成精了;隆科多是個公鴨嗓,事事喜歡出頭顯擺資格,但只要涉及自己利益,哪怕千回百轉也能繞回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廉親王圓滑老到,一件事能分析得八面玲瓏滴水不露,卻很難聽出他自己真正的意見;怡親王說話最少,但總是最有分量,且最有效,特別在有爭議的時候,他通常是最後說服胤禛的關鍵因素。

  回來之後,見到的胤祥總覺得有了些不同,是一種無可形容的氣質變化,只有聽到了胤祥議政時的這一面,才發現我心中那個義氣卻莽撞、聰明但衝動,總是需要人擔心的胤祥,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也已經擁有和他某些兄弟們一樣深沉的心機了。只是,這樣的變化,來源於多少沉重的憂患,可想而知。我最擔心的是,這對他的健康,絕不是一個福音。

  但這一切過分複雜的人和事,要瞭解、把握、掌控,最後不過襯托出胤禛一個人的殺伐決斷,要事無巨細地牢牢把握這一切,胤禛鋼鐵般堅毅的意志實在是必不可少。也真虧得他,有時候一坐就是半天,全神貫注,茶也沒有喝過一口,讓人難以想像一個人能有多少精力這樣長年累月地熬下去?

  坐不住的時候,我就在養心殿中四處亂走,前殿很大,王公大臣進來時都會有通報,離開時動靜也不小,我可以很快回避。

  但也有些人是回避不了的。

  正月十五,胤禛下午見過人就起駕往慈甯宮陪太后過元宵節了,這次阿依朵不在,我無事可做,還在前殿看著收拾東暖閣的杯盞,打量都妥當了,才轉身要回後殿去,宮女太監都已紛紛退出,一個人卻鬼魅般不知怎樣進的殿,已經坐在東暖閣一角椅子上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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