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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這位胡師爺四十來歲,白麵微胖,只看了我一眼,聽胤禵這麼說就慌忙跪下請安,一副受氣的奴才相,但又並不十分討厭,看著倒有些可憐。聽他們剛才的話,我猜想這就是胤禵之前所說,所謂「被收服的九哥放在這裡的眼線」了。

  但這胡師爺當時就擺開架勢,由胤禵親自瞧著畫了一幅,畫面工整細緻,線條流暢,畫中人面貌也很像我,只可惜怎麼看都有些空洞無神,完全無法和鄔先生的畫相比。我覺得這一是畫師本身心態的緣故,二則,這人才第一次見到我,被胤禵說得又不敢多看我幾眼,筆下沒有神韻也是正常的,但胤禵看了很是不滿:「不好不好,眉眼氣度上差得遠了!這畫兒哪能給四哥九哥看?」

  「四爺?」胡師爺愕然。

  「是啊……你記著,給九哥看了畫兒也不用說別的,就說,四哥已經知道了,我胤禵不好偏了四哥,故請八哥、九哥、十哥幾位哥哥們,代我請四哥來賞畫兒,哈哈……」胤禵越說越好笑,又對胡師爺說:「你這幅肯定不行,明兒後兒你就專心來畫,要是畫得不好……你知道我那九哥是有些脾氣的,四哥也是個深沉人,他們看了不喜歡,我也保不住你啊……哈哈……」

  胡師爺越發莫名其妙,被笑得臉都黃了,手裡還拿著筆愁眉苦臉地直發愣。

  折騰到夜深,胤禵才讓大家散了各自休息,第二天細雪飄飛,那個胡師爺一大早就已經守在外面,等著我梳洗用膳畢,說是要跟著我以便作畫,一面又怕我怪罪,點頭哈腰的好不可憐。

  畫了一天,有了三幅,胤禵晚間又過來看時,仍然說不好,胡師爺大概以為胤禵是有意刁難他,額上都急出一層汗,半天才呐呐道:「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啊,十四爺。」

  「嗯?」胤禵一聽,又是點頭又是笑,「老胡在九哥府裡待得最長,有這個急才是最要緊的,說得是!可不是『低回顧影無顏色,尚得君王不自持』?明兒再畫了好的,就寫這個!」

  第三天,胡師爺亦步亦趨跟了我一上午,下午我睡午覺起來,丫鬟告訴我說胡先生畫了好漂亮一幅畫兒,去旁邊畫室中看時,果然掛起了一幅新畫晾著,還在伏案揮筆作另一幅。已經完成的畫兒,背景是在室內,因為室內燒得極其暖和,我只穿著尋常素淨秋裝,一手拿著書,任由丫鬟給我梳理頭髮,表情卻在走神,眼睛也漫不經心不知道看到窗外什麼地方去了,不但情景自然,畫工也很出色,雖然在我心中仍然遠遠不及鄔先生,但也無可挑剔。

  果然,晚間胤禵來看時,雖然好像仍然有所不滿,但也勉強覺得夠資格拿回去給「四哥九哥」瞧瞧了,當即親自提筆在一幅畫上寫下「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又在另一幅多吉抬著我賞雪的畫上寫上「皚如山中雪,皎若雲間月」,寫完擱筆還看著我的反應一笑。

  用送文件的硬牛皮筒卷封好了兩幅畫,打上蠟封和火漆印,胤禵對胡師爺說:「那就辛苦胡先生了,封的時候你在,九哥親手開的時候你也要在,哎!老胡別發愁啊,你回京領了賞,我還等著你回來呢,八哥九哥他們請四哥賞畫的時候是什麼情景,說了些什麼,你都別忘記了,我等你的信兒!明個一早自會有人去接你上路,去吧!」

  胡師爺捧著東西躬身退出,胤禵也跟著踏出房門,站在屋外雪後清寒的空氣中,他卻又停下,負在身後的雙手猶疑地互相交握,抬頭看天,又轉身看我,似乎想問什麼,但我已經在催著丫鬟關門,他終究低頭走了。

  西寧到北京尋常趕路要一個月,但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到底不同,一個月之後,胡師爺就回來了。胤禵單獨見了他,有些什麼言語我無從得知,還是胡師爺押著一隊人往我住的院子裡搬箱子,我才知道他已回西寧。

  「主子安好,這些都是八爺九爺吩咐給您帶來的東西……」

  這天沒有下雪,我讓人搬著暖靠椅,渾身拿大毛雪衣裹得跟北極熊似的,正坐在曲廊下「曬」雪看書,聽人通報說胡師爺來了,待他行禮,見他原本白胖的臉都凍得發紅皸裂,正要道幾聲辛苦,問他何時到的,他身後一支押隊伍的軍士已經大聲唱念起單子來了:「……金碗兩對,金搶碗兩個,金匙十把,銀大碗十個,銀盤二十個,三鑲金象牙筋兩把,鍍金執壺一把,鍍金折盂一對……」

  我還真沒見過這樣的,靜聽下來,吃穿用玩,無一不缺,從紗絹錦緞到大毛衣裳,四時服飾俱全。

  「……仁濟堂大夫一位,秦弋樓大廚一位。」

  兩個軍士分別帶著大夫和廚師來見禮時,我還在驚訝,那長鬍子的老者想必是大夫了,不知是凍得還是怕得,十分瑟縮,旁邊那位中年黑胖男子大概就是什麼廚師了,他們看上去都是一副認命的樣子,明顯可以感到勉強之意。

  「這算什麼?」我心中彆扭莫名,脫口而出。

  眾人沒想到我一開口竟語氣不悅,倒好奇地偷偷看我,紛紛立在原地不知該如何,還是胡師爺左右看看,過來躬身答道:「主子,這都是九貝勒爺特意給您請的,仁濟堂姚大夫對外傷十分在行,有些獨門方子也是奇效卓著,在京城無人不知啊!九貝勒爺說讓他來看看,務必讓您少受些傷痛之苦。還有秦弋樓這位大師傅,前些年從金陵來京城時,燒的杭州菜美味轟動一時,九貝勒爺說西疆食物粗糙,吩咐給您弄些可口的江南小菜點心的……」

  胡師爺一邊說,一邊點頭咋舌,其他人也個個附和發出喟然羡慕之聲。我自認是個沒有脾氣的人,尤其是在這古代,要麼沉重得讓人出離憤怒,要麼被呵護得毫無脾氣可發,我好像十年都沒有生過氣了。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看著站在雪地裡一臉茫然的兩個陌生人,一聯想到又是九阿哥為自己的一點小念頭就強權改變別人的生活,我就怒從心頭起。

  「兩位千里迢迢辛苦了,是我連累了兩位,我定當請大將軍王好生送兩位回去。」我先和顏悅色對那兩個人說。他們不明所以,反倒有些惶恐,那個廚師跪下答道:「主子這是嫌棄小的嗎?小的奉九貝勒爺命前來伺候主子和大將軍王飲食,是小的祖上積德,秦弋樓又多添了一道金招牌,小的定當盡心竭力,還請主子不要趕我走!」

  他這麼說,那個大夫也一起跪了下來,胡師爺也湊趣道:「主子,我走得急,回京就待了兩天不到,九爺連夜往秦弋樓延請大師傅,也是一段佳話,大師傅何等榮幸啊,主子怎麼能就打發人家走了呢?再說……這也是九爺一片心啊。」

  胡師爺正在絮絮解說,遠遠一陣大笑聲傳來,眾人立刻肅立不語,只聽見胤禵一路走一路說笑:「哈哈哈……真難為九哥,一天就打理出這麼全的幾大車東西,這是恨不得把個九貝勒府搬來了吧?」

  「大將軍王!」胤禵剛到院門,院中人齊齊跪下行禮,我因腳傷不便,胤禵又縱容不管,幾個月來竟從來沒有向他行禮的習慣,此時仍然抱著懷中手爐端坐,想:給我出氣的人到了。

  「你怎麼坐在外頭?不是說了只准在屋子裡頭嗎?」胤禵沒注意到院中氣氛,沖我問道,又立刻責問起身邊的丫鬟,「你們這些奴才,我的軍法也不怕了?把主子弄出來多久了?她腳傷又凍著了怎麼好?」

  剛剛行完禮的丫鬟媳婦們又慌忙跪下去,我轉頭對她們說:「跪什麼?是我自己要出來的,不關你們的事,都起來!」

  雖如此說,誰敢起來?胤禵奇怪道:「哎,你今兒怎麼了?九哥從京城巴巴地送了這麼幾車金的銀的,難不成哪裡還惹著你了?」

  「不敢,只是正想求大將軍王把這兩個人送回去。」

  「哦……他們我見了,正想叫姚先生看看能不能給你的腳傷用上什麼好方子呢,九哥這般周到,你怎麼就……」

  「我一個小女子,受不起。再說,他們在京城好好地做自己的營生,一樣有家人擔心,就為著這點小事,叫官兵連夜驅趕著,擔驚受怕的,硬把人家弄到了邊塞荒漠來,也不算什麼本事。」我冷冷道。

  胤禵顯然也沒想過這個,倒是一愣,兩人中那位老者聽我這麼說,連忙向我磕頭說:「主子這般憐恤,是奴才們的福氣,奴才是自己願意來的,大軍前線,能為我大清眾將士療傷看病,為醫者便是萬死而不辭!」

  胤禵又笑,直接向眾人發號施令道:「帶了兩位下去好好歇息,明天起過來侍候,按軍中供職計發糧餉,今後自然還好好送了你們回京的,那時候兒你們可就是咱們京城的金字招牌了,呵呵。胡師爺你把東西都分發好,單子給淩主子收著。你們房裡伺候的人都給我聽著,今後一應取用,手腳須得乾淨些兒——我九哥倒也不會心疼這些東西,可要是短了東西用,委屈了淩主子,我第一個就不饒你們!哈哈,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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