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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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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他這樣說,我也深有同感。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裡,我從沒關心過胤禛——畢竟,關心他的人已經夠多了,上到康熙,府裡有一眾妻妾,下頭有他精心調教出來的一批忠心奴才。但是眼前,這一切似乎完全是因為我,我不想承擔這麼大的責任。從法理上說,享受越多的權利,就要承擔更大的義務——如今他為我做得越多,我就越無法擺脫他想要加在我身上的一切。 我抓著他的胳膊搖搖,認真地比著手勢,又努力配合口型,要他去休息,要他注意自己的身體,他應該去做很多更重要的事,而不是守著我。我真的很希望能把這複雜的意思全部傳遞給他,到後來,我已經急著把他推開,要他走。 但他一把抓住我慌忙推他的手,皺眉說:「你不要這樣兒,叫我看著難過……你一定會好的,你可以再唱歌,再跟我講你的那些大道理……」 「我們兄弟自幼被皇阿瑪打磨的好身體,如今又有這麼多人照料著,不會差的,你不要操心這些,要是嫌煩了,我這就去找鄔先生,你好好眠一會兒……」 又過去了幾天,我已經可以在小樓裡外四處轉轉了。小樓的位置很好,往下可以望見莊上人家黑壓壓的房舍,再遠處是整齊的農田,左邊遠遠的是養馬的那片平緩山丘,樓後幾乎就是這小山的山頂,幾株低矮的樹木稀疏地長在草地上。我猜,站在那裡看背後那個方向的風景,視野一定不錯。只是我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到那個程度,除了在院子裡走走,我最大的運動量就是整天整天地臨帖寫字,寫得手腕酸痛。 我發現胤禛連晚上也住在這裡,就在我另一邊的房間,自從我醒來之後,他倒是每晚都睡覺,但白天幾乎都不在。聽他偶爾說起,八阿哥負責籌辦,別的阿哥也要兼幫著打點康熙出巡的禮儀和關防事宜,加上太子複位後很多事情又要重新交割,宮裡很是忙碌。鄔先生每個白天都過來一次,給我把把脈,指點一下我臨的字帖,陪我說說話,他又恢復了一貫平靜無波的樣子,偶爾也微笑。性音最經常出現,我的藥都是他在負責,連他那神秘的徒弟我也見到了兩個,倒是長得很平常,不高,也不是肌肉型的,只是全身上下透著精悍之氣。 只有我一個人在房間時,碧奴一直陪著我,我猜這一定是她的任務,幾天下來,我發現她跟梅香性格差不多,羞怯膽小,話也不多。她的母親,人稱「老黑頭家的」,只要我下樓她就會出現,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她像有四十歲了,看上去很是憨厚,卻跟祥林嫂一個毛病,喜歡嘮叨。一般來說,她能從我下樓嘮叨到上樓,我悶得無聊,聽她說話倒很是有趣,我也瞭解了不少這個時代「勞動人民」的人情世故(其實好像是八卦)。原來她是老黑頭的第二個小妾(連老黑頭都有這麼多妻妾),她進門不久正房就去世了,她們兩個小妾多年一直不和,偏她又只生了兩個女兒,直到前年另一個妾室去世,她的日子才開始好過起來。但因為她不得勢的緣故,老黑頭的其他兒女都已經配了門戶不錯的姻緣,她的大女兒直到去年,十八歲了才定親,這小女兒碧奴至今還沒定親。 怪不得碧奴總是這麼膽怯,一定是從小就沒有受到過什麼好的照顧,說不定還經常受欺負。身為「庶出」,又是女兒,真是不公平,我油然生出一股打抱不平的保護欲,想著,要是能幫到她就好了。 這一天晚上,胤禛沒有過來,我暗自松了一口氣:慢慢的他也該少過來了吧。第二天,直到中午他才出現,臉上似笑非笑,看上去怪怪的。他推開門時我又在臨帖,碧奴見他進來,慌忙伏地磕了個頭出去了。 「你怎麼一開始就臨歐體字?鄔先生也同意?歐體字精妙處在于清瘦秀美,但其內裡卻有剛骨和韌勁,不適合女子柔美氣韻,何況女子腕力不足,也難練成。你還是先老老實實從館閣體仿起吧。」 我搖頭,撅嘴,表示我就是喜歡這種字,而且鄔先生現在根本就不會反駁我的任何要求,這讓我心情很好。 「呵呵……隨你。」胤禛閒適地一撩袍子坐下來。我放下筆,歪頭看看他。 「今早皇上起駕南巡了。我們兄弟五更就在宮裡頭候著,總算妥妥帖帖把皇上送出了城。在京所有大臣王公皇子貝勒都去送儀仗了。現在太子監國,我總算可以在這邊住上一段日子,好好疏散疏散了。」 怪不得他顯得這麼輕鬆,太子廢而複立這半年裡,波譎雲詭,確實讓他們都操碎了心,現在局面暫時有了個說法,是可以先把弦松一松了。不過,這放鬆和安定也只是暫時的,更大的風波還在後面呢。 他的手突然伸到了我眼前,輕輕撫過我的臉:「在想什麼呢?淩兒……其實你不說話的樣子,也很美。」 房間只有我們兩個人,他的親密舉動讓我很緊張,有點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該作什麼反應。 輕笑一聲,他用雙手握住我的手,說:「悶了這麼些天,想不想出去看看?午膳之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第二十二章 憑弔 現在正值初夏,北方的天氣不算很熱,農莊四周稻田和草地的清香隨微風四周飄散,牛羊鴨鵝的叫聲偶爾傳來,氣氛顯得分外平和慵懶。 我一個人坐在一頂小小的轎子裡,抬轎的是老黑頭從莊上臨時喊來的幾個莊戶,胤禛和性音騎馬在前帶路。從我住的院落一帶往後繞,穿過還不到山頂的一條樹木濃密的小路,很快就下到農莊的另一面,轎子在麥田間穿行了一陣,我能看到金黃的麥穗沉甸甸垂著頭,偶爾探進遮住轎子窗戶的棉簾。轎子最後停在一帶清流前。 「你們先去吧,回時我自會去叫。」性音在說。 穿過稻田的聲音遠去,胤禛親自打起簾子,扶我出來。 站在外面,最讓人舒服的是空氣裡的味道,四周成熟的麥子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香,讓我原本沉寂的心小小雀躍了兩下,這麼也許說有點肉麻,但這的確是原始、蓬勃的生命氣息。 前面一條極清淺的小溪,看上去完全不是天然的——兩岸用小塊小塊石頭碼得整整齊齊,可能是這個時代的農田引水渠。但是它蜿蜒而過,在初夏的陽光下浮起氤氳的水氣,和上游一處樹林、竹林,還有這邊廣闊的農田形成了一種生動的景色,很自然,很美。回頭看看來時的路,平原上金黃的麥浪滾滾,遠處是農莊那座小山,從這裡可以望見山頂一片青翠,以及山頂往下,綠樹掩映中密集的房舍,至於哪一棟是我現在住的小樓,倒是分不出來了。是帶我到這裡看風景的嗎?我疑問地看看胤禛。 胤禛拉著我的手,穿過水渠上青石板鋪的小橋,一邊走一邊說:「上面那樹林再出去,是一片草沼荒地了,偶爾只有莊上人的牛羊放牧去那裡,離官道也很遠,所以這裡非常僻靜,我帶著鄔先生,和十三弟一起來選的——他就在前頭等我們。」 小樹林裡都是矮矮的闊葉樹,很一般。倒是前面一帶竹林,看樣子被人精心管理過,可能也是農莊上的「經濟作物」吧,長得非常茂盛,很多叢甚至高過了樹林,在微風裡颯颯作響,倒顯得這野外清韻頓生。 又往前繞了幾步,突然出現一片林中空地,碧綠的淺草地毯般茸茸地鋪了一地,可能這初夏幾場雨的滋潤,草裡還藏著一叢叢蘑菇,我不由得一笑,這真是個不錯的地方。而且最妙的是,由於矮樹的遮擋,這裡看不到近處的景物,對於四周的農田很隱蔽,但是遠處,我又能望到農莊所在的那片山丘,站在那山頂上,一定也能看到這個小天地。眼前,一座別致的小亭子八角飛簷,悠然亭亭于樹林和竹林之間,綠草如茵的空地上。亭外有簡單的石凳石桌,一匹馬兒拴在亭外一棵樹上。胤祥站在亭下,正微笑看著我們。 「四哥!」胤祥向胤禛隨便打了個招呼,算是熟不拘禮,「淩兒看上去還算有精神。」 他穿一身平常的袍褂,仍然英俊挺拔,只是看我的樣子有些擔心,我向他笑笑,作勢要福一福行個禮,他連忙一把攔住了:「你這是怎麼回事,鬧虛規矩做什麼?進去看看,怎麼樣?都是鄔先生的字。」 我也看見了,亭子正中間有一塊青石碑,上面刻有字。疑惑地看看他們兄弟,我走進亭子。 亭內八根原木柱子,都比一人合抱還粗,一圈欄杆座椅也精雕細琢,還有木料和油漆的味道,顯然是新建的,我無心細看,只去看那碑。石碑用料是光澤很好的青石,足有我肩膀這麼高,兩面刻字,字是鄔先生那一筆豐潤挺拔的顏柳體。 正面是一首詩: 飄零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 落盡夭桃與穠李,可堪重讀瘞花銘? 詩後有一段短短的誄文: 金台始隗,登庸競技,十年毷氉,必有餘灰。葬筆埋文,托之靈禽,寄之芳草。幽憂侘傺,正不必起重泉問之。 憶女淩、錦,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欷覷悵怏,泣涕仿徨。人語兮寂曆,天籟兮筼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最後落款是: 金陵書生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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