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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聽見自己長長吸了一口氣——這孩子竟靈慧至此……

  這麼一刹那,她已經分析出朕的身份?不自覺轉頭想求證——是不是……走錯了?

  但是只看了一眼胤禛、胤禟的表情,就知道沒有錯。

  胤禛視線向下望著地,臉繃得緊緊的,明顯在極力克制自己。胤禟的目光直勾勾看著她,目光灼熱。

  ……沒有錯……揮揮手讓德楞泰關上門,朕要坐下來,重新想一想。

  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子,她身材非常嬌小,而且瘦得嚇人,可以想見這些日子裡,她心裡也受了不少煎熬。此時她只平靜地看著我,雖眉目微擰,似有無盡的倔強之意,但發白的嘴唇卻隱然含笑,似乎她等待的什麼已經到來了。

  原來的想法完全被打亂,不知如何說起,只好先叫她起來說話,朕聽見自己的聲音分外和藹。問她什麼呢?

  「你是南方人?」

  她蒼白的小臉突然俏皮地笑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回皇上話,奴婢是四爺從揚州人市上買回來的。」

  她的聲音輕靈,這蒼白卻燦爛的笑讓人心痛。人市?……

  追問她,她告訴了我更令人心痛的事實。賤籍,秦淮河天香樓,族人出賣,憤而投河,失去記憶。這……就是編戲詞兒,沒有親眼見到,親身經歷,也編不出來這樣的……老四,親眼見了這一切,救了這樣一個孩子……原來他對民間疾苦的瞭解,比朕想像的還要深。

  要低頭看著自己精瘦的手背想一想,才能整理自己被這一切震驚的心情。朕沒有想到,沒有想到啊……是不是朕在皇宮裡關久了?朕也許該去進行朕一生中的第六次南巡了?再去看看江南,看看江南的靈秀山水、人物……

  隨便找點什麼問她,只是想聽她再說說話:「你……在看什麼書?」「喜歡誰的詞?」

  「奴婢最喜歡蘇東坡的詞。『大江東去』『明月幾時有』『缺月掛疏桐』『十年生死兩茫茫』『夜飲東坡醒複醉』『清夜無塵』『世事一場大夢』……讀其文字,當真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看著她姿態如此自然地侃侃而談,似乎朕只是一個在路邊茶館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狐媚?這個詞離她豈止千萬裡?

  有風骨在其內,她不做作,不扭捏,淡定從容……

  可惜,朕竟然是來要這樣一個孩子去……死。如果她知道了,還能如此輕鬆地笑談嗎?

  要使勁皺眉,才能說出這句話:「淩……兒,你可知,朕今日所為何來?」

  她笑得比剛才還輕鬆,似乎朕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簡單。

  「……請問賜給奴婢的,是毒酒還是白綾?」

  「你!」不由得站起來,這是真正的,震驚。朕……不相信!

  「……將你給了胤禟便是?」

  「……淩兒毫無活下去之理,否則,何須皇上您聖駕親臨……箕豆之火不燃,則兄弟相安。」

  趨近了,深深地研究這個孩子霧濛濛的美麗眼睛——這個蒼白柔弱的身體裡,究竟裝著一個怎樣洞穿世事的精魂?!

  朕要坐下來,坐下來,支撐自己接受這個現實……

  「你……是個好孩子……是朕那不成器的兒子……對不起你……」

  「……奴婢以不潔之身,有辱雍親王體面……

  「……越是如此,奴婢越是不能活著,無論奴婢跟了哪位爺,另一位爺必定……懇請皇上快些賜淩兒解脫……」

  這一句一句看似卑微恭順的回答,她竟然是在提醒朕……朕已經明白了……

  她,不但早已明白,而且早就在等著這一天……她真的完全不留戀這繁華?也許跟了老四或老九,不但有繁華富貴,還有熱烈的情愛。可是她,這個小小的女孩子,居然像一個早已勘破世情的老僧,有些等不及地看著朕,等不及地……想要離開這個世界。

  朕要向她道歉,一定要……朕教的什麼兒子啊?糟蹋了這叫人心疼的好人兒……

  她卻耐心地安慰朕:「……海晏河清,盛世將至……」

  海晏河清,盛世將至?

  朕想起了這幾十年來艱苦奮鬥下來的江山基業,犧牲了多少江山靈秀所鐘的人?皇祖母、皇后、伍先生、蘇麻喇姑、周培公、熊賜履……一個個把心血灑在大清基業上的故人,在朕之前離開的人們,走馬燈似的過在腦子裡……這個得來不易的錦繡江山,朕要把它看好了!要我大清盛世相傳!不能讓它被……被那些不爭氣的孽障……糟蹋了!

  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仍在微笑的孩子,她似乎已經變成了蒼白得透明的靈魂,不在人間……不再受人間的苦,也是好的。

  強迫自己抿緊了嘴,拉她起來,轉身欲走,看見胤禛胤禟還死死地盯著她。朕不想再看他們的目光,怕自己也想再看看這個叫人心疼的孩子,硬生生扭回頭,聲音已經變得冷冰冰:「胤禛,胤禟,隨朕去暢春園!」

  離開了,腳步越來越快。毒酒是宮裡藥房常備的,足分量的砒霜,只一口就可以要了那個小小的身體的命。……只有安慰自己,這也是她的期望,希望她走得快些,不要痛苦……

  胤禛胤禟的腳步在我身後拖遝遲滯。朕的腳步也有些虛浮。

  為了這個江山,要犧牲多少好好的人兒……我放在老二身邊的朱天保、陳嘉猷,其學問人品,何嘗不是崖岸高峻的正人君子?要照他現在這樣胡鬧下去,這些人遲早也會被他害了,可是他是朕的兒子,朕和皇后的兒子……朕老了……朕只能給他最後一個機會……朕去南巡,散散心,把朝政交給他,看他究竟會怎樣折騰?

  萬一……老二果然不爭氣,還能交給誰?這樣的錦繡江山,這樣的靈秀人物,難道要交給老八、老九他們,就像糟蹋這孩子一樣糟蹋了?……

  原來老四,朕看走眼了。原都說他德薄量淺,刻薄寡恩,只勝在辦事精細,是個好臣子。可如今看來,他心胸並不冷漠,也毫不狹窄,他不但心中有熱騰騰的愛,還有極大的包容之心——只是性子太剛毅,不易被人瞭解……他心裡,其實很苦……

  看來,是要重新、好好看看這些兒子們了……只可惜了這個孩子……

  §番外之胤禛

  門,被德楞泰輕輕關上了。

  我仍然不打算看一眼站在身邊的胤禟,我怕我只要一看到他,多年來辛苦修身養性的成果就會毀於一旦——我會撲上去毫不猶豫地親手掐死他。

  我剛才也沒打算再看一眼房間裡面,皇上正面對著的,已經在我心上深深紮根的那個蒼白的人兒。

  我已經準備很久了。

  往身後看看,侍衛後面,太監中間,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捧著酒壺酒杯,裡面應該用的是砒霜。管藥房的張寶在我接管內務府後就入了我門下,他說早已做好準備,那個負責看守藥房、一步也不許離開的守庫老太監,在我給消息之前,無論什麼地方取毒,一律只給砒霜,其他藥,或受潮變質,或與別的藥混合了,尚未清理出來。我是管著內務府的親王,這點小事,若不能做得滴水不露,我胤禟這麼些年的虛名就白擔了——我不認為這樣是過慮,雖然宮裡頭永遠是用千年不變的鳩酒——砒霜,但是這件事,一點差錯也不能出。

  李衛已經回來,遠遠地在側門那裡躬身侍候。照我早先的吩咐,一回府,他直接去後頭小佛堂叫性音、坎兒把所有人摒退在書房外。鄔先生,老規矩,有外人出現時,一律只回避在他的房間裡。梅香、蘭香奉過茶回避出去了,就在這書房院子裡。

  再想了一遍,我才冷冷地看了一眼低頭看著地面的李衛,要是淩兒沒有活下來,我要他們殉葬!

  房間裡聲音低低地,淩兒的笑聲卻響起。她笑得輕靈、蕭索、釋然,我明白她早已在等著這一天,難道她真的已經心如死灰?我把拳頭握緊,再握緊。

  淩兒……我這樣愛她,卻沒有保護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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