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塵世羈 | 上頁 下頁
四一


  琅琅的讀書聲突然斷了,一陣稍微有些混亂、但是低低的人聲響起,然後很快又安靜了。應該是胤禛回來了,我低頭繼續看書。

  但是隱隱聽到有人短促地笑了幾聲。這聲音有些牽強,似乎笑聲中有一種奇怪的張力,把氣氛弄得一點也不好笑。

  胤禛帶了什麼人回來吧?也許是在討論事情。

  後來有好一陣都沒有再聽見聲音,我把注意力回到了書裡。

  似乎有極輕微的腳步聲從窗前經過,還不止一個人。是梅香、蘭香吧?我沒有在意。

  又出神地翻了一頁書,我轉頭找茶杯,卻發現房門已經開了,一個人影定定地站在從門外投進房間的光線裡。

  這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給我的感覺很奇怪。僅看外表,他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人,身材精瘦,但從他站立的姿態看,精神狀態顯得比許多中年人還強。我發現他時,他正專注地看著牆上那幅菊花詩圖。

  我已經迅速地站起來,還在踟躕著不知道該怎麼見禮,他已經把目光轉到我身上,我也看清了他的樣子。

  清臒的臉上倒八字眉微皺,他似乎在想什麼心事。表情淡淡的,但明顯帶著長期形成的居高臨下的神態。大概因為老了,上眼皮有些耷拉,我猜想他年輕時眼睛可能不像現在這樣是三角眼。他目光到處,我突然有一種剛剛被X光透視了一遍的感覺。

  早已習慣那群阿哥們的無聲無息,和時常稀奇古怪的舉動,我平靜無言地福了福——以不變應萬變。

  但是抬起頭來,我赫然看見他身後,門外廊下,幾個太監和穿黃馬褂的帶刀侍衛簇擁著胤禛和胤禟!

  很難說他們兩兄弟中哪一個的臉色更蒼白。

  胤禛沒有看我,他視線向下,臉繃得緊緊的,明顯在極力克制自己。胤禟的目光直勾勾看著我,像正在噴射岩漿的火山口。這目光灼熱得我的心疼痛了一下、慌亂了一下,但在這半秒鐘的時間裡,我已經明白眼前正在發生什麼。

  輕輕跪下來,我磕了三個頭,平靜地說:「奴婢淩兒,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聽見他長長吸了一口氣,抬頭見他表情為難地退了一步,轉身看了看門外,似乎想求證自己是不是走錯了。但他很快轉回頭,低頭想了想,又向外面揮揮手示意了一下。

  一個穿黃馬褂的帶刀侍衛上前,輕輕關起房門。

  我安靜地跪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個穿一身平凡綾綢長衫的老人,歷史上當政時間最長、成就最高的康熙皇帝。

  早已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當它終於到來時,我有一種將要解脫的輕鬆感。但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康熙居然親自出現——想想最近胤禛越鎖越緊的眉頭,我已經有幾分明白。想必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會在這麼小的事情上違背自己的意願吧?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坐到上手的椅子上,他又看了我幾秒,才說:「起來說話吧。」他的聲音很和藹。

  我站起來後,他想說什麼,又搖搖頭沒有開口,從表情上看,好像是思路被打斷,原來準備說的話都沒有用的樣子。我耐心地等待著——結果是絕不可能變的。

  他終於問我:「你是南方人?」

  我一下就想到胤禛第一次見我的情景,他問我的第一句話,也是這個。

  我笑了,忍不住又俏皮地歪歪頭:「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回皇上話,奴婢是四爺從揚州人市上買回來的。」

  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我,追問:「人市?你家本來是什麼人家?」

  我又笑了,沒有感情地背道:「小蓮,揚州樂籍女子,虛歲十六。其族早年獲罪被賜姓黑,歸入賤籍。江淮一帶遭災,因秦淮河天香樓向其族以十兩銀子高價求賣,憤而不從,遂投河。」

  然後補充一句:「奴婢失去以前的記憶,這些是四爺在奴婢家鄉查出奴婢身份後,告訴奴婢的。」

  他又吸了一口氣,皺眉,抿嘴,看著自己握住椅子扶手的手背想了想。

  「你……在看什麼書?」

  「皇上見笑了,奴婢看的是宋詞。」

  「哦?你……最喜歡誰的詞?」

  「奴婢最喜歡蘇東坡的詞。『大江東去』『明月幾時有』『缺月掛疏桐』『十年生死兩茫茫』『夜飲東坡醒複醉』『清夜無塵』『世事一場大夢』……讀其文字,當真是『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我侃侃而談,只把他當一個路邊茶館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胤禟對朕說,初見你時,『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也是東坡詞啊……」他點頭歎道。

  低頭又想了半晌,他才抬頭,眉頭皺得深深的:「淩……兒?你可知,朕今日所為何來?」

  我耐心地笑,似乎是在回答弘時他們的簡單問題。

  「淩兒近日被禁止知道外頭的任何事情,但淩兒心裡是明白的。皇上,請問賜給奴婢的,是毒酒還是白綾?」

  他眉棱骨赫然一跳,真正震驚地看著我。

  「你……」

  他站起來,向我趨近幾步:「你怎麼知道朕是要你死?胤禟向朕要你,朕……就將你給了他如何?」

  我還是笑:「皇上……您是千古以來第一聖君,天文地理無所不曉,甚至通夷語,會算術幾何,識窮天下。您的聖算必不會錯的,淩兒毫無活下去之理——否則,何需皇上您聖駕親臨?」

  「哦?你說!你說說!為何?」

  他明明是最清楚的人,卻還來逼著我問,就算知道他是對我好奇,但看在我馬上就要死了的分上,就不能快點解決嗎?我不耐煩了,但是這話又不得不答,而且還不能說太多。

  「皇上……箕豆之火不燃,則兄弟相安。」

  他幾乎把兩條短短的八字眉都皺到了一起,研究什麼難懂的東西般看著我的眼睛,他現在只是一個為兒子操心的老人,我並不怕他,坦然和他對視。

  他轉身,頹然坐下:「你……是個好孩子……是朕那不成器的兒子……對不起你……」

  我跪下:「皇上,是奴婢身份低微,受不起雍親王和九貝勒厚愛。奴婢以不潔之身,有辱雍親王體面,更今生難報雍親王救命之恩,早該自我了斷的……」

  「你不用說這些……朕知道,必是胤禛留著你,他辦事一向精細,若是要你活,你就必定死不了。」他垂著頭,無力地擺擺手,「朕其實早就暗示了胤禛……他卻……朕的兒子,朕還是瞭解的,胤禛,他怎麼會這個樣兒?便是胤禟,自小也沒對什麼人這樣兒上過心啊!」

  他歎息:「可越是如此,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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