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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皇太后帶著震駭的神情望著深泓,即使是她這樣的女子,此時此刻也不知該說什麼。

  「母后,這一年,您過得好麼?」

  皇太后沒有回答,眉目間漾起溫柔。「真傻……」她說,「為什麼不許一個更難實現的願望?」

  「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讓您這樣的女人感到快樂更難嗎?」

  「有的。」皇太后安詳地回答,「譬如,讓你自己無憂無慮地過一年。」

  深泓想要苦笑,結果只露出令人心痛的難過。「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不可能,而是不可以。史上也有過綽號」無愁天子「的皇帝。可是,天子無愁,天下就該發愁了。」他深吸口氣,又說,「相比之下,我寧願希求不再把您稱為」娘娘「,仿佛您和那些沒有生我一場的妃嬪毫無差別。我想把生養我的女人叫做」母后「——唯有站在皇朝之巔,這才能實現,那麼我就讓它實現,哪怕只有一年。」

  「唉……唉……」皇太后說不出話,連歎了兩聲,抬起手,用手背撫過深泓的臉龐,「這一年很好,最好的就是這一刻。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在最圓滿時戛然而止。」她說著,綻放出優雅的笑容,欣慰地歎息,「唉,吾兒!」

  她的手垂下的那一刻,深泓也把頭低下,仿佛追逐她最後的溫暖。

  誰也沒有看到年輕皇帝的表情,那個距離他最近的宮女猜測:皇太后拭去了皇帝臉頰上的眼淚。但誰也說不清這猜測是否是真的。

  誰也沒有見過皇帝的眼淚,即使在他母親死後。但無人懷疑他的孝心。他是那麼悲慟,讓所有人明白:真正的悲傷,已經不需要眼淚來點綴。

  皇太后喪期過後,若星成為丹茜宮新主人的那天,握住她夫君的手,鄭重地說:「陛下,請節哀——還有妾在。」

  深泓淺淺地笑了一下。如果她認為自己能夠完全取代上一位主人,那她就是不明白康豫太后對深泓而言意味著什麼。

  她是最親的親人,最令人尊敬的老師,最精明的謀士和最堅強的盟友。

  「是呀。還有你在。」深泓擁抱丹茜宮新的主人。儘管在他的心裡,悄悄地萌發了一個疑竇。不,不是在這時候突發。很久之前他曾阻止皇太后把沉夢的配方傳給若星。丹茜宮的主人怎能把毒藥交給等待這座宮殿的人?然而皇太后用超然的口吻說:「這是遲早的事。」她是否也預見到什麼呢?太醫說她的死因是體內鬱結了多年的殘毒突發。這解釋聽起來很可信,深泓沒有道理再去懷疑誰。

  同一天,深泓還見到了芳鸞。她雖是琚夫人,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這天她來拜見皇后,像是與深泓不期而遇,居然說了同樣的話:「陛下若有差遣,琚府那邊,有妾在。」這便是認了深泓作為新的主君。

  深泓「哦」一聲,產生一種朦朧的感覺。

  再晚些時候,潘公公也來說了相似的話。

  深泓那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第二天上朝時,他沉默地俯瞰文武百官:每看到一個,腦海中就想起他母親對此人的評價。她目光犀利,看人極准。她留給他的親信全部在前列,她擔心不能對他誓死效忠的人,不知何時從朝堂上消失……深泓不由自主地無聲笑了——他母親留給他一個井井有條的世界。她為深泓找了可以替代她的良師益友,謀士和盟友。

  深泓想到這裡,險些在他們面前落下眼淚,好在及時止住。

  她唯一沒有找到的替代,就是他最親的親人。

  她為深泓找到了若星,據說與她年輕時很相似的女人。可深泓明白,丹茜宮再也不可能有她那樣的主人。

  第八章 逝水流年

  慈明六年,無論怎樣看都不是一個好年景。

  這一年適逢丙午,距離康豫太后駕薨,將近二十年。民間有傳言,說是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亂。

  果不其然,二月,已出嫁幾年的三公主盛樂送來急報:她的駙馬征虜將軍在西陲一次出戰中,被西國所殺,她將擇日扶柩回朝。朝中頓時亂了幾天:征虜將軍縱橫沙場十年,戰功赫赫,駐守西陲四年從未有過閃失,沒想到竟一朝殞命。

  國事正焦頭爛額,後宮又出意外:宮中井水被汙,妃嬪、選女、宮人們驟然暴病,連皇后也未能倖免。太醫們被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雖全力救護,仍然暴斃二十餘人。皇后身體稍有起色,見後宮一片愁雲慘霧,便向深泓進言,懇請放那些年長的宮女出宮擇配,選女們想出宮休養的,也一併應准。

  這一番折騰,後宮中一時蕭條慘淡。可丙午之年的劫難遠沒有結束,而是在四月湧向頂峰——宮中女伶告發皇后素若星與一名琴師私通,掀起朝野軒然大波。一向在言論中袒護皇后的宰相,這次竟唱起反調,主張廢後。忠心于他的人自然隨聲附和,他們聲勢咄咄逼人,深泓便作出決定:廢黜皇后素氏,放逐縵城。

  六月的最後一夜,連綿數日的大雨終於止息,圓月重現夜空,光徹人間。

  深泓透過如水的月色眺望丹茜宮。若星……當初帶著冒險精神闖到宣城的女孩,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結局是被廢吧?皇朝碩果僅存的五位後嗣,除了盛樂公主,都是她的孩子。她是皇家唯一倖存的皇子之母。在她心中的未來,應該是順理成章地成為皇太后、太皇太后,看著她的孩子們生兒育女,從此安享天倫吧?

  深泓從來沒有相信過那個告發。若星不會用穢行玷污她來之不易的丹茜宮。可是所有證據做得功夫到位,宰相琚含玄也相信了一切屬實。這難道不是一個好機會嗎?她身為皇后和妻子的一切熱情都已耗盡。她的兒子已經長成,那才是讓她看到更多期望、更多未來的人。

  既然她不再滿足於做他的皇后,那麼,就不要再做啦!深泓的嘴角提起一個苦笑,立刻收攏。「好亮的月光!」他掩飾似的隨口說了一句,「不知預示著什麼。」

  「月中兔與蟾蜍驟然不見,是缺失中宮的緣故,應當速立皇后。」跪在不遠處的芳鸞木然接口,「陛下明天就會聽到星官這樣說。」

  深泓呵地笑一聲,親手關上窗。

  丹茜宮是一座永遠不會冷場的舞臺。如果那裡沒有一名素皇后坐鎮,素氏七家都會對他產生疑惑,繼而產生猜忌和隔閡。但是,他早已暗下決心,丹茜宮不是獎品,不是用來獎勵後宮中最狡猾、最渴望在他眼中形成假像的女人。「那麼,來說說你所知的那些名媛。」

  芳鸞仿佛早就知道他不會在後宮當中擇取人選,有條不紊地說:「素氏七家當中,三家有達到適婚之年卻未出嫁的女兒。東平郡王家的六小姐,南安郡王家的十一小姐,威武將軍家的二小姐。」

  「是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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