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十年懵懂百年心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寒冬的一個夜晚,大雪紛飛,他在鳳陽城外的一座破廟裡借宿,在茅房附近,見到渾身長蛆、臭氣熏天的龍在天,整個人的外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又幹又瘦,像塊燒焦了的黑炭,要不是說話的聲音還和以前一樣,東方棄肯定認不出他來。「三月殺」開始反噬了,一日比一日厲害,錐心刺骨。龍在天生不如死,然而虛弱到連自殺都辦不到。東方棄應他的請求送他上了路,之後深夜裡也不顧嚴寒,到後山找了個臨水的地方葬了他。

  填上最後一抔土的時候,東方棄忍不住感歎一代嫋雄竟然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最後連求死都不能。不由得想到自己,他呢,他又是為什麼而活著,他對於世事又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這一年裡,他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地離去,不管是友還是敵,都一去不復返,包括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然而卻無能為力,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做不了。生是什麼?死是什麼?他常常聽見風中傳來雲兒的說話聲,笑嘻嘻地喊他:「東方,東方……」眼前時常浮現雲兒睜著渾圓黑亮的大眼睛看他,時不時調皮地一笑,不知道又有什麼鬼主意,然而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去了一趟潮音塢碧玉湖,履行承諾把純鈞劍送回了聞人山莊。聞人和聽到噩耗,早就一病不起,看到純鈞劍的刹那,當著眾人的面老淚縱橫,然而一句話都沒有說。原來人縱然死了,有活著的人為他傷心、牽掛,似乎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啊,至少證明還有人深深地愛著他。他想起雲兒曾玩笑似的說過:「東方,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你要記得我,永遠記得我。這個要求總不算過分吧?嘻嘻……」當時他因為打賭輸了,心不在焉地答應了。可是現在他決定履行這個承諾,儘管這個承諾讓他如此疼痛,度日如年。

  坐船離開潮音塢的時候,他靈光一現,關於生與死,他想通了。生和死並非是對立的,它們本來就是同時存在的,死作為生的某部分永遠留存下來。死並未意味著生的終結,而是另外一個開始。雲兒的死讓他生命中某一部分徹底終結,所謂的熱情、希望、快樂等等東西全部消亡殆盡,然而他不應該終日借酒消愁、自暴自棄,而是好好活著,把雲兒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併補回來。

  東方棄最後還是去了天山,那是個可以讓人安安靜靜回憶的地方,以支撐他餘下來的漫長的歲月。漫天風雪中他偶然救了一個快凍僵的男孩,名叫週一飛。週一飛對他十分崇拜,爭著吵著要拜他為師,死乞白賴跟著他。東方棄見他骨骼清奇,資質不凡,左右無事,便收了他做第一個徒弟,過起清心寡欲、教徒授武、不問紅塵俗事的生活。數百年以後,東方棄的徒子徒孫遍佈天下,他開創的「雲天派」成了西域武林第一大門派,隱隱與中原武林分庭抗禮,不相伯仲。

  「東方棄」這個名字從此成了和「聞人客」一樣流傳後世的武林傳奇。他活了整整一百二十一歲,當真把雲兒失去的那一份精彩一併補了回來。

  死前,他眼睛直盯盯看著床頭的木櫃。週一飛對他點點頭,表示明白,從裡面拿出一個三寸見方、造型古樸的小木盒。東方棄低聲說了句「燒了吧」安詳地離開了人世。不過木盒卻沒有燒成,雲天派的諸多門人認為東方棄珍而藏之的定是絕世武功秘笈,都阻止週一飛將它毀掉。待到打開一看,裡面不過是一封平常之極的信,三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上面寫滿蠅頭小楷,字跡清秀,紙張泛黃,內容很平常,說的都是宮中的一些人和事,並不顯得多麼肉麻多情。邊角因為多次翻閱的緣故,卷了起來。眾人看完後,均說:「沒想到師祖一生清心寡欲、與世無爭,原來竟是這般癡情。」週一飛歎氣想:奈何師父偏偏喜歡上一個宮裡的女人,也難怪他最後落得遠走天山、黯然神傷的結果。

  某一年東方棄因為侯玉的邀請參加十年一次的武林論劍大會,路經臨安城,當年的落花別院還在,只是荒草連天,屋宇傾頹,到處都是飛禽走獸的蹤跡,早已不復當年花紅柳綠的景象。他看著溪水中的自己,一身洗得幾乎褪成淺灰色的道袍,一雙布鞋,鬢邊的頭髮已變成了灰白色,臉上的皺紋無論怎麼掩飾都遮蓋不住,眉梢眼角剩下的淨是滄桑。數十年的歲月早已把他洗禮得塵滿面,鬢如霜。而雲兒的音容笑貌又在腦海中清晰地浮現,永遠停留在最美的那一刹那,芳華正茂,青春永駐,並且隨著記憶的沉澱越來越芳香,令人沉醉。活著的所有人都蒼老了容顏,只有雲兒永遠永恆。

  他很慶倖雲兒沒有看到現在的自己。

  十年懵懂百年心,同來何事不同歸?直到此刻,他終於理解了這種無言的悲哀是什麼,那將貫穿他整個的生命。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燕蘇登基後勤于朝政,寢殿的燈火常常通宵不滅。群臣因為周明帝通道誤國數年不曾上過早朝,如今新皇雖然年輕,卻勤政愛民,欣喜之餘不免又擔憂起來,常常進諫要他保重龍體,燕蘇卻置之不理。某一日的午後,他伏案批改奏摺,因為連日來太過勞累,於是趴在桌子上小睡了一會兒,卻被外面的說話聲吵醒,冷聲問:「誰在外面喧嘩?」其實算不得喧嘩,只是他最近常常難以入睡,一丁點動靜都能把他驚醒。

  馮陳忙進來說:「有人把東西扔在景泰殿門口,上面寫著……陛下的名諱……微臣該死,竟然被人闖進宮來都不知道……」燕蘇一手輕輕按著太陽穴,打斷他問:「什麼東西?呈上來。」只見一個普通的長形木盒,大約三尺長,一尺寬,打開來,裡面放著一把劍,劍身細窄,鋒刃薄利,陽光下視之如一道白練,耀眼逼人,赫然是四大名劍之一的蝶戀劍,另外還有一封信。他眼睛盯著木盒,大聲問:「誰送來的,人呢?」他顫抖著拿起信,緊緊攥在手心。

  信是東方棄寫的,告訴他雲兒因為傷勢太重,已於九月初八那日不治而亡,如今物歸原主,請他愛借天下百姓,當一個有道明君。他要走了,也許他們再無相見之日,從此以後,天各一方,就此別過。

  馮陳見燕蘇看了信後神情不對,臉色發青,嘴唇發紫,整個人搖搖欲墜,忙問:「陛下,出什麼事了嗎?」燕蘇搖了搖頭,問:「今天什麼日子?」馮陳忙答:「十月初八。」燕蘇喃喃地說:「十月初八,十月初八……」手上的信輕輕落在地上,他無力地揮了揮手說:「沒事,你下去吧。」

  一個月,原來雲兒已經走了整整一個月!

  燕蘇當晚高燒不退,數個御醫開了方子都不管用,因此罷朝長達半月之久。

  他病癒後的第一件事是去大理寺的天牢把晉南王燕齊親自接了回來,並讓他住在宮裡,請了許多有名望的大儒教他治國安民之道,甚至親自教他武功,對他要求非常嚴格。燕齊十一歲時,燕蘇就讓他處理文武百官的奏摺,發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見;十二歲時,燕蘇讓他一個人以欽差的身份下江南處理水患;十三歲時,交給他數萬精兵鎮守邊關。燕蘇此舉引起不少大臣的側目,就連丞相王斐也勸他『防人之心不可無』,而他恍若未聞,一意孤行。

  次年,燕蘇改年號「思雲」,親自到京郊的同安寺祭祀。他在這裡住了三天,聽著寺裡悠遠綿長的鐘聲以及整日繞梁不絕的木魚聲,心中難言的疼痛和悲傷仿佛得到暫時的緩解。原來看似簡單、木訥、重複地做一件事,其實飽含人生的喜怒哀樂。那一聲聲渾厚的佛號,似乎有治癒身心的力量。

  夜深人靜,他日復一日難以安睡。雲兒如果真的走了,為什麼一次也不曾進入他的夢中?

  縱然一世功名,亦換不回伊人倩影。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遙憶當年,言笑晏晏,如今形單影隻,徒留寂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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