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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東方棄點頭,看著她日漸消瘦的臉龐和凹陷的雙眼,心頭泛起的那種滋味,幹幹的、麻木似的,仿佛身體裡的某一部分正在不分晝夜地逐漸流失,點頭說:「嗯,前面就是九華山了。要不要去看看吳不通他們?」雲兒搖頭,「不了,我不想他們看見這樣的我。我想你們大家,還有他……記住的是永遠年輕、漂亮、可愛的雲兒。東方,我大概是走不到天山了,送我去天外天吧,那裡也是一樣的。」她自知時日不多了,能夠身葬「天地之外,紅塵之巔」的天外天,也是一種難得的幸運。

  東方棄默然無語,看著一臉哀求然而決心已定的雲兒,最後還是扔掉馬車,抱著她一路來到天外天。春末夏初的一場大火將天外天化為一片焦土,可是轉眼到了秋天,這裡卻又是另一番景象:空氣清新得像是水洗過一樣,遠處是連綿起伏的青山,近處是波平如鏡的新月湖,草叢在十月金風的吹拂下連綿起伏,鳥叫聲、蛙鳴聲此起彼伏,新綠的葉子一片一片冒出頭來……燒焦的痕跡隨著時間的流逝正逐漸淡去。

  雲兒的病並沒有因為天外天安靜的環境、秀麗的風景有所好轉,寒氣發作得也越來越厲害了,無論東方棄怎麼為她運氣療傷都沒有用。他搭了個專供雲兒一個人住的小木屋,外面刷上鵝黃色的油漆,頭項開一扇大大的天窗,晚上可以看見星星和月亮,屋簷下掛滿了鈴檔,風一吹叮噹響。雲兒躺在鬆軟的花瓣床上,陽光溫暖地灑在她的身上,鼻子裡聞到的是馥鬱的花香,她張開雙手,舒服得直歎氣,「真像搖籃,搖一搖就睡著了。」東方棄一邊喂她喝魚湯,一邊說:「這屋子漂亮吧?包你一覺睡到大天亮。」

  雲兒一覺醒來,見東方棄手心抵在自己後背,悠悠說:「我又暈過去了嗎?」東方棄擦了擦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搖頭說:「沒有,只是睡久了些,我正要叫你起來呢。」雲兒見他嘴唇發青,臉色蠟白,剛才從床上站起來時甚至打了個趔趄,知道是真氣耗損過巨的緣故。她沉默了一會兒後問:「現在什麼時候?」東方棄看了下外面,「傍晚,太陽快下山了。」雲兒掀開被子坐起來,伸了個懶腰說:「我覺得好多了,想去外面走走,正好還可以順帶看看夕陽。早上要出去,你說露水重,中午你又說太陽大,現在出去總沒事了吧?」

  東方棄拗不過她,扶著她在草地上坐下。雲兒興致出奇的好,摘了許多野花要編花籃。東方棄見她這般高興,連日來的陰霾擔憂都在她的微微一笑中蒸發了,蹲在她身邊笑問:「花夠不夠,要不要我幫你再摘一點?」雲兒搖頭,「不用,這麼多足夠了。對了,今天初幾?我都快忘了時間了。」東方棄想也不想就說:「九月初八。」雲兒抬頭看了他一眼,「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東方棄笑了笑沒說話。他怎麼能記得不清楚?他從沒有這麼希望過時間就此永遠地停住。

  雲兒自顧自往下說:「哎呀,那明天豈不是九九重陽節啦?我們也得出穀買些糕點啊,爆竹啊,酒啊什麼的慶祝過節吧?你說好不好?」東方棄忙說:「好啊,你想吃什麼?」雲兒歪著頭認真地想了半天,說了些平日裡愛吃的幾樣。東方棄答應說明天去買,見她渾身顫抖,精神萎靡,忙說:「明天再編吧,又不趕著急用。」說著要拿開。雲兒不依,扯了回來說:「人家好不容易高興一回,你總是掃興。馬上就編完了,還差一點就好了。起風了,湖邊有些冷,你幫我去拿件衣服過來,那件白色的狐裘披風很擋風。」

  東方棄不放心她,脫下自己的衣服,「你先穿我的,我不願動。」雲兒不滿地說:「就一眨眼的工夫而已,快去快回,你什麼時候這麼懶惰了?」東方棄心想來回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應該沒事,她萬一要是著了涼,那可就麻煩了,於是起身去了。等他拿了衣服施展輕功跑回來時,雲兒雙手交疊在一起枕在腦後,像嬰兒般蜷縮在草叢裡睡著了。他心中大急:怎麼能這樣席地而睡呢,也不怕著涼!

  他走近了才發現碧綠的草地上一大攤黏稠的鮮血,身邊放著一個已經編完的花籃。他輕輕抱起雲兒,喃喃地說:「咱們回屋睡。」

  第八十章 十年懵懂百年心

  東方棄依言將雲兒葬在天外天的花叢裡。雖然此時秋風忽起,衰草連天,一片頹敗之象,然而到了明年春天,又是百花爭豔,姹紫嫣紅,更勝今朝,雲兒一定會喜歡的。他鑿了塊約三尺長、一尺寬、三寸厚的石塊當做墓碑,坐在雲兒的墳前用小刀一刀一刀在上面刻字。刻一刀喝一口酒,動作不緊不慢,有條不紊,自顧自地說話,「今天天氣很好,晴空如洗,萬里無雲。昨天你走了,我睡得很不安穩,像丟失了自己一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想長久以來,不是你離不開我,而是我習慣了你的存在,離不開你。可是我不能讓你就這麼孤零零地走了,我得刻個東西,立在這裡,好讓我在數十年甚至百年以後還能一眼就準確地找到你的存在。記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昨天我將你親手葬了以後,拼命回憶你的樣子,可是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腦袋裡面一片空白,甚至連你說過的話也忘了,一句都不記得。我很害怕。你曾說過要我永遠記得你,可是我卻這麼快就食言了,實在是抱歉。所以,我要刻個東西提醒自己,永遠都記得你。」

  「雲兒,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我去山上鑿石塊的時候,有一隻猴子誤中獵戶的陷阱,一條腿折斷了,夾在捕獵的機關裡,疼得嗷嗷直叫。不是那種淒厲的慘叫聲,而是一聲長一聲短認命般的喘息,它小心翼翼地在原地一蹦一蹦,知道再怎麼掙扎也沒用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前爪搭在臉上一下一下地摩挲。聽到腳步聲,猛地抬頭,無助地看著我,眼神又是祈求又是戒備。我救了它,並給它接好斷了的腿骨。它臨走前用臉在我手心蹭了蹭,一瘸一拐走出好遠還停下來看我。」

  「你說我在石頭上刻什麼字好?一般來說,大部分寫的都是『某某某之墓』,可是我不喜歡,我想你也一定不喜歡。『雲羅』這個名字很好聽,雲暖輕煙羅,我想雲平大人當年給你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一定費了很大的心思。我們就刻『雲暖輕煙羅』好不好?」

  「雲兒,我終於明白楚惜風最後為什麼會瘋魔。天外天風景優美,可是美得讓人沉悶窒息,它是如此的寂寞,寂寞到無法用語言準確地表述……」

  「雲暖輕煙羅」這五個字東方棄咬牙刻了三天三夜,他喝了整整三天的酒,倒在雲兒的墓前醉得一塌糊塗。他在輕輕的、癢癢的騷動中醒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一隻褐色的猴子站在自己的身邊,正用舌頭舔他的臉。他搖搖晃晃坐起來,揉了揉太陽穴,因為酒喝得過多,聲音嘶啞,「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小猴子前爪捧著一大把栗子送到他跟前。東方棄問:「你是想報恩嗎?」接在了手裡。小猴子圍著他又蹦又跳,很高興的樣子。

  東方棄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著無垠的天空,然後開始剝栗子吃。吃完栗子,他站起來,彎腰抱起小猴子,拍了拍它的腦袋說:「我要走了。你以後要小心,不再闖到陷阱裡去啦。」小猴子仿佛聽懂了他的話似的點了點頭。東方棄回到雲兒住的小木屋收拾東西,然後離開了天外天。

  他離開前順道到九華山看望吳不通,吳不通被他的樣子嚇了一大跳,「東方老弟,你怎麼了,受了重傷嗎?怎麼瘦成這樣,滿眼通紅,頭髮亂糟糟的,一條命都快去了半條啦……」東方棄說了雲兒過世的事,說的時候語氣很淡然,慢慢地,一字一句咬字很清楚。吳不通知道哀莫大於心死,他這樣子看似不痛不癢,實則最是傷心。說了一通安慰的話後,最後仍是老辦法,一醉解千愁。

  吳語挺著個大肚子給東方棄倒酒,她和郝少南已經拜堂成親,再提起燕蘇時,已口稱「皇上」,畢恭畢敬。

  吳不通為了減輕他的痛楚,席間插科打諢,講起武林逸事滔滔不絕,像什麼侯玉又有風流韻事啦,石玉郎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啦……逗得滿座都是哄笑聲。東方棄配合地微笑,然而心底的悲慟卻在眾人的嬉笑聲中化成氣泡,一股一股往眼睛裡冒,眼眶濕了,他極力克制著,不讓別人發現。吳不通還特意將他寫的《江湖紀事》給東方棄看,說自己這本武林「史記『,定會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後世必將奉為」武史「中圭臬的。眾人又不可避免地提到此次」武林論劍大會「,大罵聞人默浪得虛名,交口稱讚東方棄武功遠在號稱」天下第一劍「的聞人默之上。

  東方棄不甚在意,武功再高又有什麼用?雲兒再也活不轉了!他歎了口氣說「聞人默死了,龍在天瘋了,侯玉愛美人不愛武林,史家後繼無人,江湖四大家族似乎再無往日的風光。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了四大家族壟斷江湖,必將豪傑並起,英雄輩出,我只是雕蟲小技,根本不值一提。」

  他當日便離開了九華山,在江湖上流浪了一年。沒錢的時候當過跑堂的,沒有地方住,在街上隨便找個屋簷過一夜的時候也有,挨過乞丐的欺負,被人嘲笑、惡罵,甚至毆打,他也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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