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情迷北宋之北落師門 | 上頁 下頁
四六


  一群人從內宮城出來,到外宮城,守衛開了重門,車馬轔行。

  積慶殿在廣大平場的右側,左側就是司天監,外牆內高高的步天臺直上雲霄。陰暗天色裡看不大仔細,輪廓蒙矓,似乎可以直通九天。那裡是我少年時最喜歡的地方,我們初次相見,就是在那上面。當時我能用一年來等待一次見面,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轉頭看她在遠遠後面的車上下來,在燈火下,她安靜地揚頭看步天臺,此時風露滿天,她身邊海棠紅色白色鋪陳,如雪如霧。

  良久,她把頭轉回來,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輪廓上,蟲蛇般青色逶迤,尤其淒清。她伸手去撫摸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經開遲了,經她手輕輕一撫摸,那些嬌豔的胭脂色,從她的手裡跌落塵埃。

  就像我們的年華,這樣在她的指尖散落。

  我與趙元儼一起入積慶殿祭祀真君,其餘的妃嬪都在外面等待我們出來,她們要在之後再行祭拜。

  奉香之後,我站起來看趙元儼,他還跪伏在地上,現在才慢慢起身。我看他行動有點兒遲緩,便說道:「皇叔可要擔心自己的身體,母后已經去世,朕以後要恭聆你了。」

  「老臣不敢。」他忙躬身。

  我抬頭看真君聖像,低聲說:「二十三年前,母后生我,據說真君殿內有白光直貫母后所在之處,不知道這傳言如何而來?」

  燕王抬頭看我,低聲說:「當日老臣並未聽說此事,但……關於皇上聖辰,另有一件事,老臣是知道的。」

  我心裡慢慢地開始痛怵。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章獻明肅太后已去世,老臣以為聖上應知曉自己身世了。今日皇上聖辰,可知二十三年前,誕下皇上的人不是劉太后,而是另有其人?」

  我艱難地開口問:「那麼……是誰?」

  燭火下,梓宮中,那個沉默的人,為了所謂我的人生而將我丟棄的女子,眉梢悲哀,梨渦微現,不知是喜是悲。

  趙元儼正要開口,窗外一聲尖銳的聲響,鑽刺直上九天。我們下意識地從窗口往聲音的來源看去。是步天臺。

  在接近圓滿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臺,那最頂端處有煙火沖天而起,在天空中萬千光彩迸射,交織就大片明媚的花朵,那花瓣細密地斜穿成一張巨大光網,光點菊花瓣似披散傾瀉,四下炸開,孔雀尾一般漸隱在黑暗中。

  這煙花照亮了整個禁苑,所有人仰頭看它,屏息靜氣。

  我看著這天空中盛開出的豔麗光芒,驚愕得不能自己。我十四歲時,她曾經從自己的世界帶來一模一樣的煙花。

  外面有人驚呼出來,大聲叫道:「你要到哪裡去?艾姑娘……」

  我大駭,急奔出殿。隱隱看見前方闊大的平地上,有個人影鬼魅般狂奔。在黑暗中隱約了影跡,像要被黑夜吞沒一般。

  周圍所有的內侍守衛全都因為不知所然而沒有追上去,只看著她在煙花的絢麗光芒中飛奔。

  我突然想到張清遠那一夜對我說的話:「艾姑娘現在……說什麼煙花,步天臺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

  「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原來……如此。

  我在周圍一片詫異中,順著她的去向,用盡所有力氣向她奔跑。聽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幾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論是狐狸,是蛇妖,還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現在,她要離開我。

  狂奔。她的衣袂在風裡飛卷,一路上那九行金釵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閃了一閃就墜落在地上,那頭髮全在身後糾纏繚亂。

  她提著裙角,輕紗的服裳在她身後被氣流扯得筆直,飛雪一般。她是挾風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拼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臺的臺階盤曲環繞而上高天,她向上面奔跑,我在後面緊追,她漸漸氣力弱下去了,我接近了她,艱難地在轉彎處伸手過去,觸到了她後背。

  只要我收攏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邊成為屍體。

  只要我收攏自己的十指。

  面前的黑暗中突然有萬千顏色刹那閃現出來。

  那白色的是我們坐在步天臺上,潔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遠的底下。青色的是上元時節雪柳在鬢,柳梢的青氣暗澀。粉紅色是重逢時那些杏花斜裡橫裡繚亂,顏色淺紅深紅,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豔紅的是趙從湛的血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腳下流淌過來。銀色的是我抱著她在蘆葦中,周圍全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風卷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蕩開,激得她髮絲和裙袂高高揚起。淡紅色是她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著怨恨生根。

  十年來所有色彩,斑斕鮮亮,全都在我面前傾瀉而下。

  我的手沒有合攏,夜風就這樣冰冷地從我的指縫間穿過去。

  只一刹那的恍惚猶豫,我最後的機會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臺。

  我慢慢停下來,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面光芒青白。

  忽然就覺得疲倦。疲倦得幾乎心力交瘁。緩緩邁完最後一級石階,抬眼看步天臺的平臺上。空空蕩蕩,什麼人也沒有。

  她就這樣消失了。

  木然在步天臺上走了幾步,靠著軌天儀坐下,月光從後面打過來,圈軌層層疊疊,光線與陰影交加。眼前光斑跳動,隱約就是她在對我笑,狐狸樣的清揚眉梢,第一次見面時肆無忌憚的笑聲,響鈴一般。

  她說,小弟弟,小弟弟。

  她又說,我有這麼恨你。

  原來她要離開我,是沒有辦法的事,無論如何阻止,我都是沒有辦法的。即使現在她的珠子就埋在仙瑞池的重簷雙亭下,我也依然沒有辦法阻攔她。

  眼睜睜看她就這樣遠行回自己的家鄉,從此永遠消失在我的人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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