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薄歡涼色 | 上頁 下頁
五三


  我點點頭,腳步仍舊有些虛浮,跟來的人不多,只有沉香,曹恚父子,以及江欲晚和孔裔。越是走得近,心裡越是沉得難以負荷,我究竟已經多久沒有再見到那些親人了?

  他們鮮少進宮,按照宮中規矩,即便是進了宮也見不到後宮的嬪妃,除非特詔。於是,總覺得人多眼雜,少些將後宮與朝廷牽扯一處,也少了把柄,遂鮮少招父兄入宮一敘,便是如此,那麼多年前的一見,已然成了訣別。

  我甚至不敢回想,那些人是如何從哭喊聲慘絕人寰的蕭府,拖出一百二十三人,刀起刀落,一地血,一路慘烈。

  喉嚨哽咽,胸口墜疼,每走一步,都似乎踩在親人的血上,針紮一樣的疼。慢慢靠近,視線一定,便是胸口裡,覆海滔天的悲傷,荒草漫土塚,肅殺且淒涼。

  猛地掙脫沉香的手,疾步往前,走一步,近一分,如今我終於可站在父兄的面前,卻依舊是隔著碧落黃泉之遙,那是人世間最遠的距離。

  「我來了,父親,重沄來了。」我呢喃,哽咽的無法呼吸,風驟大,撩起我的黑色寬袍,呼呼作響,像是落在風裡祭奠亡者的黑幡。

  雙腿一軟,跪在墳前,癡癡凝望那塊漢白玉墓碑,我緩緩伸出蒼白的手,顫撫墓碑:「晚了,終還是來的晚了。」

  天地之間靜了,仿若周遭無人,只有四起的風聲,穿過樹林,穿過枝杈,將這一塊土地裹在其中,與世隔絕。

  撩一捧黃土,覆上,再捧,再覆:「原是人生之中,只有生命最可貴,費勁心思,機關算盡,到頭來,也只得這麼一處荒山野地安身,落個土墳裹屍的下場,父親,您覺得值得嗎?若是早知會如此結局,搭上百餘人性命,留我一人受苦受難,您還覺得值得嗎?父親?值嗎?」

  臉頰灼熱,似乎涓涓而落的不是眼淚,而是在臉上劃下一道灼人血痕,我以為我再不會哭泣,生死與離別,薄情與殘忍,待我一一嘗遍之後,便懂得,人生來便是受罪,苦痛總無盡頭,哪裡才是地府煉獄,人間便是,就是你我所處之地。

  我仍舊無法抑制心裡的苦澀:「便是連你們都要捨棄的我,這世間,還有誰肯珍惜?」風卷走那一番呢喃之音,仿若那般連自己聽了都會心顫不已的話從未脫口而出過。

  風吹幹淚,面頰上只是繃緊而冰涼,我感覺不到疼痛,自顧自,沉默的以手掘土,維持一個頻率,將墓身被風霜雨露削去的缺漏,一一填滿。直到江欲晚俯身扯過我手腕,沉聲道:「重沄,你的手受傷了。」

  我抬頭,伸手摸過父親的墓碑,手掠過,灰白的漢白玉上留下一抹粘著黃土的豔色,就連那墓碑上朱色碑文都沒有它鮮豔。

  「重沄,人已經去了,你且好好活著,你父親在地下得知,也好瞑目了。」

  「江欲晚,你可否允我一件事?」我扯了扯嘴角,用受傷流血的食指,順著文字刻入的地方開始,慢慢描紅,那色彩當真豔麗的很。

  「你說。」

  「不日你便動身前往中山之地,可否也帶著我一起走。」指尖觸碰石碑,毫無痛意,卻只有冰涼涼的一片,那冷似乎已經透過指尖,傳到四肢百骸,湧起淹沒人的寒意,仿若身置寒淵冰窟。

  「你想去?」

  輕轉,挽挑,指尖收尾,豔紅紅的幾個大字「蕭鐸山之墓」,成了這深山野林之中最為炫目之色。

  我仰頭,微微眯眼,順著陽光射來的方向看著英挺玉立的江欲晚俊逸臉龐,有些恍然:「天大地大,卻沒有我安身立足之地,你若肯憐惜我,我又為何非執意繞路而行,自找苦吃?」

  江欲晚嘴角微動,俊眸眼波如深,似乎廣垠無際的夜空裡,最灼目寒涼的遠星,看我之時,轉而雪亮如劍,似可直直刺入人的心,看個究竟。

  他緩緩俯□,抬起我受傷手,用帕子一圈圈,纏繞指尖流血的傷口,猶是小心翼翼,音色如水的問:「重沄,你不似這般溫順之人,如今你這般說,我自是欣喜若狂,可我總是不夠透徹,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改變了主意,你不道,我心難安。」

  淨白娟帕一圈圈纏上手指,從前翻書拈花的纖細手指,後來瓷片割草的粗糙十指,都是這麼一雙,而如今,卻已經麻木而腫脹,我看著血色洇濕娟帕,成了絢麗而嬌豔的紅櫻花,格外好看。

  「因為想活著,平靜的活著。」

  江欲晚聞言,側臉看我,面上是喜悅而俊極的神色,他牽起我手,站在父兄墓前,灑酒以敬:「逝者為證,我江欲晚日後定不薄待蕭重沄,天上地下,海角天邊,必是不離不棄。」

  我接過酒杯,仰頭飲盡,跪在墓前,連磕三頭:「父親,那一切就此擱下吧,您且安息。」

  江欲晚扶起我胳膊:「時候不早了,日後總還有機會再來看的。」

  才走兩步,我卻又忍不住回過頭去,父親,重沄就此一別,不知歸期幾何,蕭家的故事只能寫到這裡,到女兒這裡,便永遠停下了,今日女兒以血為您描墓,若是還有他日再聚之日,女兒再為您親手填土,焚香,等到那一日……如果還有那樣一日的話。

  沉香和孔裔還等在前面,江欲晚突然轉過身,微微傾身,緊緊擁我在懷,像是要揉進身體一般用力,我毫無掙扎,感受他結實而有力的心跳,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意流過。

  「重沄,你若肯留在我身邊,從前那些恩怨,我願一筆勾銷,我一定待你好。」

  嘴角笑意還未成形,卻已消散不見,江欲晚,我當真做不到兩兩相清,正如你所說,父親不能,我亦然不能,失去的便永不能挽回,不可重來的人事又怎能還得回?

  消逝便是消逝了,存在心裡只能成為一個醜陋的深坑,年深日久,風吹雨淋,都不會再生出樹木花草,它只能固執的梗在那裡,每每看見,心裡總要計較。

  這便是你跟我的結局,從開始的差錯,到後來的歧路,本就是一錯再錯,勉為其難,也只能讓彼此更加痛苦罷了。若是你狠不下心,那麼,我可以代你做到這一切。

  蕭家的故事結束了,那你與我之間,也已戲散人退,該是落幕的光景了。

  我闔目,終於肯輕輕的將頭倚在他肩膀,冰冷的內心,薄涼的情感,紛亂的世道,此時此刻,也只有這一個懷抱,可暫做停留安歇,哪怕只有一會兒那麼短。

  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天色已晚,秦染在門口恭候,帶話道:「宮中來了消息,請將軍走一遭。」

  秦染瞥眼看我,視線所對,又不慌不忙撤開,遂恭順道:「夫人的晚膳秦染已經讓方愈準備好了,您且先用。」

  我自是知道他意思,未說是誰,也不必多猜,只佯裝不清不楚,點點頭,帶著沉香先行。

  待到無人之地,沉香扯了我手臂急急問:「小姐,您真的依了將軍?還要與那無雙郡主共侍一夫?她是何等身份,您是何等身份?」

  我苦笑:「皇朝不再,廢妃不過是女囚,無雙是北越郡主,自是比我尊貴許多,這場婚姻無可避免,勢在必行,有沒有我介入,都絲毫不受影響,而明知不可為,卻非要為之,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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