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薄歡涼色 | 上頁 下頁
一七


  我猛地抬眼,或是眼色太過淩厲,讓沉香面色一滯,隨後怯懦道:「小姐莫氣,先聽沉香說。當初劉公公接我出去的時候,我以為我一定會被新皇賜死,沒想到竟然見到了皇上,他卻直說讓我在長門宮儘量照顧您的起居,還讓我千萬不要跟您說起這層關係。長門宮的人自然不知道是誰接我出去的,又做了什麼。姜姑姑來審問我,我按照劉公公交代的說是被詢問了當年先帝服藥一事,還挨了板子。我是當真挨了板子,皇上怕他人起疑,只能假戲真做。我只記得,他說,說……」

  「他說了什麼?」

  「皇上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那樣一個性子,都掩在低眉順目之下,可我知道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一定會熬過去的,熬到那一日。」

  我失笑,「熬?說來何其輕鬆,可我到底如何留下的一條命,你自是看得清清楚楚。沉香,你記得,話說起來雲淡風輕,卻需要人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能堅持下來的,而能堅持下來的又有幾人?」

  「小姐……」沉香還有話要說。

  我卻先她一步道:「我和他之間,終是他欠我的多,他高高在上情非得已也罷,我身邊親人罪有應得也罷,他們彼此犧牲,以獲得自己所求,可到最後我才是那個被夾在其中,被首當其衝捨棄的人。然後死的死,走的走,仿佛與這個世間無關了,剩下我一個,從頭到尾,再清楚不過地活著,為著那些利誘和陰謀,付出一生的代價。所以,沉香,那個人,以後不要再提了,讓他死在過去吧。」

  沉香默默地點點頭,不做聲地移開目光,似乎不理解我的話。

  馬車一路從偏遠的官道出去,因為速度不慢,即便是再穩當的轎子也顛簸不已。兩天下來,我每日都抱著小木桶幹嘔不已,胃裡已是翻江倒海,吐到什麼都不剩,還噁心到不行。車裡沒有太厚實的軟墊,再一經顛簸下場可想而知。等到車隊行到京郊休息的地方,我已經渾身散架,腿軟頭昏,一點兒氣力也沒有了。

  沉香的情況比我好不到哪裡去,隊伍不再行進,我們便窩在轎子裡昏昏欲睡,連飯也不想吃。晚些時候,外面有人敲了敲轎門,沉香應著推了門,見外面站著的是曹潛。曹潛見我躺在裡面忙道:「小姐是不適應顛簸吧,我看外面的飯菜都沒動過。這可不成,不吃東西走到半路就得生病,不管怎樣,多少吃一點兒,前面的路還長著呢。」

  我起身,感覺昏天暗地,「曹潛,今日就在這兒休息了嗎?」

  「是的,今天不走了,就在這兒安營紮寨,過兩日再走。」

  「過兩日?」

  「嗯,將軍讓孔裔先行一步,用金銀首飾去換了許多糧米,準備在縣上分發給被擋在京郊城門外的饑民,先分發一批,等差不多了再起程。小姐您沒看見外面那些饑民面黃肌瘦、瘦骨嶙峋的慘樣,他們源源不斷往京城方向聚攏而來,全是逃荒躲避戰爭的人,但是李哲這狗皇帝讓軍隊擋住京郊的城門,誰闖,格殺勿論。所以進京的一路,餓殍病患滿地都是,而且情況越發嚴重,已經到了食子賣女的地步了。好在將軍仁慈,來的時候捎帶了糧米,不過已經分發完了。這次從皇宮裡帶出些錢財,交給孔裔先去換糧米,只要我們再等一日,糧米一到就好了。」曹潛說著,臉上洋溢的是對江欲晚訴不盡的敬仰之情,「對了,小姐,您真是仁心善意,就跟老爺和少爺一樣,好人總會有好報的。」

  我一怔,不知道曹潛在說些什麼,問道:「你在說什麼?」

  曹潛看我,滿眼的神采,「小姐捐出的那些金銀細軟和幾匹錦緞,可是換了不少的糧米,萬斤足有了。您都不知道,您這些東西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我愣住,金銀細軟?錦緞?我何時捐過?轉念一想,頓時驚醒,那不是廣寒宮裡的東西嗎?難道……再想到那晚江欲晚在我火燒廣寒宮前的那一番話,一切了然於心。

  「小姐,您別著急,明日我去縣城給您買點兒酸梅,也給沉香帶點兒,您感覺顛得噁心就含一顆在嘴裡,會好上不少。」曹潛遞過食籃,「小姐,多少吃點兒,別餓著,我晚些再來看您。」

  我應承,渾渾噩噩地接過籃子,心裡卻是複雜到了極點,這江欲晚到底是個什麼角色,算得出我要火燒廣寒宮,還能提前準備將廣寒宮搜了個乾淨,但凡能賣的全賣光,然後換來糧米救濟荒民。這鐵蹄踏遍九州的人物,竟還如此仁慈善良?抑或,這只不過是表面功夫?

  打開食籃,是饅頭和鹹菜炒肉,已算是上好菜色,可我懨懨欲昏,沒有食欲,分給沉香一半,吃了幾口就放下了。轎門敞開,我靠著門坐著,等著沉香燒水回來,可沒等到沉香,卻等到另一個人來。

  江欲晚偏愛穿白衣,不是那種白如雪的純色,而是極其喜歡牙白繡暗花的緞袍,見他不過三四次,除了一次穿著絳紫之外,一律都是牙白色。他身後跟著幾個侍衛,等走到我的馬車附近,身後的侍衛守在一段距離之外,他本人則閒庭信步,優哉遊哉地朝我踱步而來。

  「蕭小姐,這幾日趕路還吃得消嗎?」波瀾不驚的口氣,置身事外的神情,然後自然地倚在轎子門邊,像是專程來找我談心聊天的。

  我扭過頭,看著他的側臉,問他:「讓我不得不佩服,將軍辦事可謂事半功倍,從來都是盤算精准的,而且慈悲為懷,倒是反襯著我小家子氣了。」

  江欲晚微笑,應是把我這話全當補藥喝盡,微微偏頭睨我,「想必換了蕭小姐也會這麼做,尤其是當你那麼回答我時,我才徹底放下了心。俗話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能救活一條人命,總好過付之一炬。若是蕭小姐有興致,明日可隨我一起去救濟饑民,到時候,受盡天下蒼生傳頌的人,就又多了一個你。」

  看他言語間那神采流轉的樣子,我當真以為,他這是為了報復我當日極盡毀譽參半地對他暗懷野心進行的美化,你看他說得正經八百,卻怎麼都不覺得那是發自肺腑的讚美,像是熱包子裡面裹了一塊冰,一口咬下去的滋味,可想而知。

  「看來將軍除了恩澤天下之外,也會普照身邊的人,這些當是將軍自己所得,無須附加在我身上,天下歌頌我可免了,畢竟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福分,能受得了那麼多。」

  「誰說,我看蕭小姐就有這個福分,我說有,就一定有。」正說著,他伸手遞過來一個布包,「給你的,吃了胃口會好些。我還有事情要忙,得了空再來看你。」

  說罷,他揚長而去。我望著他的背影一陣胸悶,這男人似乎特別喜歡跟我玩文字遊戲,字字斟酌,句句有意,尤其那一臉笑,不是輕視,也不是不屑,而是一種看好戲的心態,等著看我捉襟見肘的窘況。想到我那日無心之語,到後來以我名義捐出換糧米的廣寒宮細軟,就像是同我開了個無傷大雅卻又讓人憋悶至極的玩笑。仔細想想,到頭來,誰才是名利雙收?恐怕有我的份兒,卻是沾了他極大的光。

  我收眼,耿耿於懷地打開手裡的布包,卻再一次愣住。

  山楂糕?那是開胃助食壓住噁心的食物,小時候生病,奶娘總要給我買一些,吃上幾口,就能多吃一些飯,效果十分好,可他是從哪里弄來的?

  轉念,我莫名其妙,這男人難道是專程來給我送山楂糕的?

  因為是山裡,夜半涼風徐徐,微寒,我和沉香睡在馬車裡。許是白天昏沉地睡了很久,望著月上樹梢,我卻毫無困意,想起身到外面走走。到處都是篝火,侍衛們結隊巡查,負責夜晚營寨的安全。我漫步在彌漫著淡雅清香的槐樹林,心也跟著輕盈起來。從前皇宮裡日日困守,對著滿室的珠光寶氣、綾羅綢緞,被無數宮婢、奴才縈繞,看似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實則是困死我一生的牢籠。廣寒宮的那面窗,我日夜遙望,卻也只看得到連綿殿閣,雲浮日沉,花開花落,能做的,只有無盡的等待。

  這個時節正是槐樹開花的季節,在長門宮時,我最喜歡躺在那棵槐樹下,聞著幽幽的淡香,閉目養神。這林中卻更香,風一動,帶來芳馨香氣,沾了我一頭一身。

  「蕭小姐夜半無聊?」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我嚇得不輕,我有些失措地慌亂扭頭,看抱臂站在我身後的江欲晚笑容可掬,身上多了件披風,很是有閒情逸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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