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薄歡涼色 | 上頁 下頁


  冷,這外面比暗房還要冷,不是已到初春了嗎?怎麼這般陰冷?雨淅淅瀝瀝,淋在我單薄的裡衣上,很快洇濕了一片,貼著皮膚,像冰針刺身一樣。風過,吹在濕衣上,刺骨的寒。

  前方有腳步聲,很輕,熟悉,走到我面前一尺,站住腳。我緩緩地睜開眼,適應著光亮,眼前隨風而動的衣袂,在我眼前飄過,亮黃,刺眼的亮黃色。

  我連呼吸都屏住,跪在原處,渾身戰抖。

  我勉強仰著頭,看面前的人似乎痛苦不忍地閉了眼,一隻手扶住身側太監的胳膊,勉強支撐身體,疲倦不堪地揮了揮手,「送她們走吧。」身後小太監快步上前,押住我和珍妃,便往身後那間屋子裡拖去。

  珍妃自是不妥協,拼命掙扎,尖聲大叫:「皇上,臣妾沒有謀害小皇子,為何您不相信臣妾?為何不相信?!我對天發誓我們沒有下手,真的沒有下手。皇上,皇上……」

  哭喊聲充斥了整個院落,淒慘瘮人。李哲搖搖頭,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他只是閉著眼,像是極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半晌,淡淡道:「送她們進去吧。」

  我始終不發一言,死死地盯著他的眼。他睜眼,又見我目光,卻像眼睛挨了燙一般,急急地轉過去,不願再看我。

  珍妃見大勢已去,不由得發狂,所有人也未有防備,她突然站起身,朝著旁邊的池塘極快地跳入。

  我瞠目,掙扎著想要上前,卻被太監死死地押著胳膊,動彈不得。我看著,李哲看著,德嬪看著,生生看著池塘裡的珍妃一動不動,沉入水中。

  「皇上,珍妃已死,昀妃只是從犯,您消消氣,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請不要再賜死她了,請給已逝的小皇子積些陰德。」

  李哲並沒有思索很久,定定地看了看我,點點頭,輕聲道:「既然德嬪求情,你就活著,待在長門宮裡思過,用你的一生給小皇子殉葬吧。」說罷,拂袖而去。

  等到院中沒有他人,德嬪方才笑著上前,一把揪過我的頭髮,「蕭重,今日是我入宮這許多年來最痛快的一日。」她瞥了一眼池中珍妃的屍體,淡淡交代身後太監,「將那賤人給我拖出去,切碎了,喂狗。要是敢剩下一塊,你們都別想活著看到隔日的太陽。來人,賜她一身黑袍,扯掉她所有頭飾,從今以後,我若看見她穿了別色的衣服,戴過一件首飾,看管整個長門宮的奴才一個也別想活著。」

  她側側頭,朝我極盡溫柔地笑道:「美人,從今以後,你不是鳳凰,你只是只晦氣的烏鴉,這顏色配你,正好。去吧,好好地在長門宮過你的下半輩子吧。」她伸出斑斕長指甲,輕輕劃過我的臉,「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死了,就不好玩了,你說對不對?」說完,德嬪大笑,春風得意地離開院落。

  於此,年十八,期年剛滿的嬌寵恩貴之後,我便如宮牆碧瓦之上的浮雲,風吹即散。從此,皇宮中人人皆知昀妃遭罪,被廢長門宮,又盛傳昀妃失心而瘋,生死未蔔。

  第二章 罪

  我被丟入長門宮,披頭散髮,一身黑袍,右眼角下方有一處朱色傷疤,遠遠看去,像一滴血淚懸在眼角之下。從前老人曾說,女子眼角下有痣,一生流淚不止。我卻相反,除卻最後見到李哲那一次,我便再沒有落過淚。一夜之間,榮華、恩寵、家勢就如同海市蜃樓憑空消失一般,徹底從我的人生中消逝不見。而我的千帆過盡,卻不必等到人生的盡頭。

  長門宮裡的女人很多,從前朝到本朝,從花甲到妙齡,人人都著白衣,仿佛日日夜夜地祭奠某個逝去的人一般,到處都是白花花一片。我是個異類,就像德嬪當初所言,我再做不成鳳凰,只能做一個見不得光的晦氣烏鴉,便是連這裡一身潔白如鴿子般的女囚也不如。

  這裡的食物奇缺,一日兩次,每個人端著殘破的飯碗站在院中排隊,有人推著髒兮兮的大木桶,用喂豬的方式,一勺勺將稀薄的湯水盛在我們碗裡,然後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習慣停留的地方,乞丐一樣,端著破碗津津有味地喝起來。這裡沒有人高雅,每個人將碗裡的稀湯喝完,還要將碗舔舐乾淨。餐食如水,不經消化,不到半日就餓得頭昏眼花,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覺得胃空洞輾轉地疼痛,只好到院子裡打井水喝到飽,方才可以一夜安睡。

  長門宮裡的女囚分住兩個房間,房間裡沒有床鋪,只有青磚地面,除卻夏日,平時裡睡在上面都凍得人關節縫生疼。每個人有一塊狹窄的地方,就算是自己的地盤,吃睡都在那塊地方上,不得越界。沒有床鋪,沒有被褥,食物不足,條件惡劣,可每個人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在這裡苟活下去,那是人性使然,我自然也不例外。

  剛來時候,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草墊,晚上就躺在上面,蓋著紮起來像是草一樣的東西,人縮在裡面,如同繭裡的蛹一般。我身無一物,可遮風擋雨的地方都被他人佔據,我只能找到靠窗漏風的一處,勉強棲身,夜半風順著破窗呼呼而入,凍得我渾身都疼,我沒法入睡,只能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走,一走便是一夜。

  後宮從不是一個暖情的地方,冷宮更甚。也許是都同淪為如此境遇的緣故,罪有應得,或委屈冤枉,又在年深日久的折磨中,磨掉了人性裡善的一分一毫,她們冷眼相對,仇視一切,也正如旁人對她們的漠視與厭惡以及幸災樂禍,這裡與世間像是一種仇恨的對峙。

  我的特別不僅是因為一身黑袍,被冠以烏鴉的辱稱,她們還叫我瘋婦,肆無忌憚地嘲諷。仿如我曾經那些榮寵的歲月讓她們著實深惡痛絕,恨不得我在長門宮的每個日夜都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受盡千刀萬剮之苦,慢慢死去。人人憎惡我,詛咒我,我竟不知道,所謂仇恨也可以是莫須有的。

  沉香是唯一肯接近我的人,她是三年前被打入冷宮,因著溫良而勢薄,又身處險地,也只有被當做廉價品,理所應當地犧牲掉。她不敢當面送我草席,生怕遭到那些快要成精的老宮婦的報復,只敢在他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告訴我,後院的水坑裡有別人丟掉的一個草席,讓我撿來用。我費盡氣力撈起草席,花了三天時間晾曬,方才可以在夜裡使用。白日裡沒事,我總會倚在朝南的那面矮牆邊曬太陽,黑色衣物唯一的一個好處便是容易吸收陽光,讓我更暖和一些。我喜歡念著那首淒淒慘慘的《長門賦》,輕輕地,若無其事地,像是誦讀一首兒歌。時過境遷之後,總會學到東西,從心如刀割到心平如鏡,沉澱在我心裡的疼、苦和絕望,已經熬成淡然自若。

  夏日裡那些蒿草長得有半人高,待到長到小指粗細時,長門宮的女人們開始用破碗的碎片割下,將它們曬在陽光好的地方。沉香告訴我,那是為了天冷的時候,將曬乾的蒿草紮成草席,當做席蓋,用來抵禦嚴寒。

  幾個年老的宮婦據說已經在長門宮住了十幾年,這些生活經驗對她們來說駕輕就熟,於是,她們便變成了長門宮的主子。被打入這裡的人為了不受到欺負和排擠,甘願做牛做馬,生活已然這般艱苦,沒有人願意再自找麻煩,能俯首稱臣自然是最好的自保。

  「丫頭,還不來跪拜余妃娘娘。」十幾個白衣女子成一排,站在那把瘸腿的椅子後面,面色肅然,椅子上坐的是個花白頭髮的老宮婦。

  那丫頭興許是個剛進來不久的,不知道犯了什麼罪,也不知道是哪個宮裡的人,只是穿著一身粗布白衣站在眾人面前面目緊繃。我自是個連女囚都要鄙棄的人,連站在白衣人群中的資格也沒有,只能靠在矮牆旁邊,冷眼看著這幫女人醜陋而可憐的行徑。再看著瘸腿椅子下面還墊著石塊,勉強保持平穩,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讓我覺得好笑至極。

  「讓你給娘娘洗腳,你還敢在背後亂嚼舌頭?你真以為在長門宮裡我們就教訓不了你了?」所謂的娘娘不發一語,坐在椅子上擺弄她洗得發黃的袖子。她身旁另一個老宮婦的臉清瘦而細長,面色青白,像個活死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