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薄歡涼色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宮

  他說:「七彩玲瓏水晶玉,東海奇異夜明珠,怎麼比得上我的重美麗,萬物不及,舉世無雙,你當屬這世間第一。」

  我枕臂趴在窗臺上,突然想起昔日他曾對我說過的這句話,心中乍然一動,抬起瘦骨嶙峋、蒼白如紙的手,撩過胸前一縷黏著油膩的頭髮,銜在口中,抿著嘴角,最後竟笑出了聲。

  「這瘋女人,終不如死了好,看那一身黑漆漆的破衣,慘白的尖臉,披頭散髮,到處遊走,活像個吊死的女鬼,瘋瘋癲癲真令人厭惡。」身後有人走過,惡狠狠、毫無顧忌地沖著我詛咒。

  我無所謂,習以為常,抬眼望著頭頂破爛的木窗發呆,雨水淋漓,順著被風鼓破的窗紙滴水成行,落在窗臺上,再沿著破敗牆壁往下,一路流進荒草掩地的院子當中。

  「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我呢喃,伸出手,接住落雨如鏈,涼絲絲的,真像是那串七彩玲瓏玉,從前玩弄在手,揮之則棄。廣寒宮中的奢侈榮華,又怎是常人可窺可羨的。

  美則美矣,貴不可言,可誰又有我深知,何為富貴榮華有時盡,情愛貪歡亦難長。至少對於我來說,終是懂得,情衰色敗,一朝緣斷,便各奔東西。而那些肝腸寸斷,心灰意冷,又何須等到千帆過盡?

  「閉嘴,你給我閉嘴,你這賤貨,你這瘋婦。」女人衣衫襤褸,一頭黑髮雪染了半數,卻仍舊梳得工整,她橫眉怒對,滿臉諷刺怒氣,伸手指向我,「你還以為你是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裡作威作福的主子?你這賤婦從踏入這長門宮時,就註定要老死在這裡,一輩子都做人不成,做鬼不能,想從這裡走出去?做你的春秋美夢吧。」

  我瞥了她一眼,面上仍舊微微帶笑,若無其事地起身,拖著病足,邊走邊誦:「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

  身後的罵聲已近歇斯底里,我卻充耳不聞,垂眼站在牆根塌牆碎瓦半寸遮攔之處,任憑風鼓起我黑色的單衣,像張淩亂的薄脆燈籠紙,念著念著,聲音漸小,念到最後連我自己也再念不下去了,望著滿眼的荒蕪頹敗,我扯扯嘴角,又笑了。

  他說過要困我一生,癡纏的情話真美,美得心裡每個角落都甜,事到如今,心仍舊甜著,某個瞬間,回想起當初仍覺得暖意盎然。可惜,卻不再適合如今的我流連。

  我遙望遠處,想從森森樹影、烏雲遮月的某一處縫隙,張望廣寒宮的影子,卻望不見,也看不著,這個人鬼共嫌的角落,從來都是與世隔絕。

  夜色漸濃,整個長門宮越發幽暗,毫無光亮,像一口吞人靈魂的井。幽怨喑啞的歌聲,肝腸寸斷的低泣,碎碎不清的咒駡,鬱鬱不歡的歎息,原來,瘋的人不是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瘋子,從踏進這長門宮的第一日開始。

  多美的年華,驚豔的何止只有歲月,便是身臨其中的彼此,也不免陶醉其中。唯願所有青春裡能綻放出的鮮豔燦爛只為一人可以欣賞,他淺笑,便晴空萬里,他蹙眉,便暮雲四合,那樣心驚膽戰、憂心忡忡,是當日的甜美心思,也成了日後的鴆酒之毒。

  夢中醒時,我總是能清楚記得當時,死寂的前卿殿裡,他立於我面前,一直說著,語調平緩,無起無伏,仿佛已經將那些莫須有的說辭反復默背於心,早已滾瓜爛熟。珍妃跪在我身側,磕頭如搗蒜,絕望地哭泣,求他不要那般絕情。

  我聽著交混著平穩與絕望的兩道聲色,越聽越可笑,最後竟笑出聲來。他一頓,抿緊嘴角走下案台,站在臺階上,鷹隼般俯視著我,冷聲問:「你,還想說些什麼?」

  我抬頭,早已不自覺地淚流滿面,胸腔之中翻攪扭扯,疼了,也空了,卻只能強作鎮定,清冷音調問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聞言一悚,暴怒地從身側的案臺上抽過尚方寶劍,劍離鞘,聲響尖銳刺耳。他猛地揮動寬袖,劍鋒急轉,帶著風揮至我面前,我未動,仍舊直直地盯著他。他一愣,未料到我不躲,慌亂中收了力道,劍尖太銳,雖然被及時抽回,卻也輕劃過我的右側眼角下方,剜掉一小塊血肉。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有灼熱的液體滑過我臉頰,順流直下,沿著眼淚滑過的方向,混成一體,流進我嘴裡,又腥又鹹。

  他倒退一步,驚悚地望著我的臉,氣喘吁吁。他握劍的手仍舊微微顫抖,又極快地藏進袖子中,故作鎮定。

  我大笑,無法停止地大笑,仿佛整個前卿殿之中都回蕩著我的笑,愈傳愈遠。他開始六神無主,失態而急躁地指手畫腳,怒喊門外的侍衛將我拖出,打入冷宮。

  「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我笑不可支,不在意太監們如何粗魯地把我死命往外拖行,口中仍舊斷斷續續地念著,「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

  李哲瞠目瞪我,雙眼赤紅,見我朗朗背誦,像是刹那間受到了什麼刺激,乍然歇斯底里地怒吼:「拖走,快把她拖走。」

  我含笑看著他暴怒,一遍遍背誦,直至眼中那人的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渺小。

  我和珍妃大概被關了三天,暗房無天日,只有極小的一個通風口可射入一束光線,讓我辨別晨昏。大概是到了傍晚時候,那扇緊鎖的門終於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我聽見珍妃吵鬧著出去的聲音,勉強抬了頭。

  「皇上仁慈,還送你們這一程好走,看看這飯菜,已經待你們不薄了,知足吧。」小太監把餐盤放在我面前,嫌棄地不願靠近我,用腳踢了踢,粗暴地把東西踢到我面前。

  「吃啊,快吃啊,吃了這一頓,就沒下一頓了,還不吃?難道黃泉路上也想做個餓死鬼不成?」太監尖銳的聲音充斥在狹小黑暗的空間,刺耳極了。

  珍妃聞言,歇斯底里般地掀翻了她面前的餐盤,頓時,飯菜灑了一地。

  意料之中,響亮的巴掌聲響起,太監譏諷地笑著,扯起她淩亂的頭髮,逼她與自己對視,「少端起你做主子的架子,就憑你?皇上玩夠了你,不要你了,老子也能玩得起。」

  「你們這群狗奴才,狗奴才,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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