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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路上有僕人在打掃,還有僧人進出,看見他牽著我的手,都面帶驚詫。羅什吩咐僕人喚我夫人,僧人喚我師母。理家之事,日後由我來做主。他帶著我走進主屋的會客堂。正中設一張非常考究的羅漢榻,兩邊是低矮一些的小榻和幾案。案桌上供奉著佛祖像,嫋嫋檀香煙靄升起,整間屋子清香淡雅。

  跟他這麼久,還是第一次住得這麼豪華。他的傳記中說他「不住僧坊,別立廨舍,供給豐盈」。姚興待他,的確是非同一般。

  想到姚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輕聲問羅什:「那日在草堂寺大殿,你向我走來時姚興曾經攔住你。你到底對他說了什麼,他便不再攔你了?」

  羅什意味深長地一笑,湊到我耳邊說:「有二小兒登吾肩,欲鄣須婦人。」

  我倒吸一口氣,捂住嘴巴瞪圓了眼:「你,你為何要這麼說?」

  他淡淡地笑:「即便羅什不這麼說,你以為後世的刀筆之吏會改寫這段話嗎?」

  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的確,他無論對姚興說了什麼,都不會改變這個驚世駭俗的記載。唉,只是心中仍舊有些不舒服。看他風輕雲淡地毫不在意,想想又釋然了。他說了什麼並不重要,反正後世總會這樣寫。所以,何須在意呢?

  僧肇進屋,低聲告訴我們姚興即刻到了。羅什點點頭,帶著我們出門,站到院落門口等候。聽到腳步聲、馬蹄聲、車軲聲紛紛響起,大隊人馬擁著幾輛馬車緩緩而來。正中是一輛明黃的豪華馬車。到了院門口,幾個太監擁上,攙扶著姚興下車。

  羅什恭敬地合掌鞠禮,我那日學過宮廷禮儀,該行跪禮。正在猶豫要不要跪的時候,卻被羅什暗示不必跪。我只好弓身行禮。姚興對著羅什合掌回禮,饒有興趣地看了我一眼。從他看我的眼神裡得知,他早就不記得之前已經見過我一次了。

  坐進客廳的上座,僧肇奉上茶。姚興哈哈笑著:「不知朕此刻前來,是否打擾了國師。」他對踞坐在下首的我看一眼,頗有深意地說,「朕可是聽說國師自前日將此女帶走,一連兩日不曾出屋。」

  羅什微微一笑,頷首道:「陛下可知當年在涼州時,羅什曾經有妻?」

  「朕略有耳聞。聽聞國師之妻雖是龜茲公主,卻是漢女。溫文賢淑,才慧過人。十六年前已有身孕,可惜難產仙逝。」

  羅什眼光飄到我身上,微歎口氣,含糊地說:「羅什與妻,乃因緣和合之果。歷經幾十載風雨,本相約地獄再見。佛祖垂憐,讓羅什有生之日再見吾妻,已是寬懷。」

  姚興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順著羅什的眼光上下打量我:「難怪法師在講經時有如此驚人之舉,原來此宮女與法師之妻相貌酷似。法師乃至情之人,這麼多年依舊記掛於心,朕實在欽佩。」

  我吃驚地張嘴,姚興的想像力還真好。羅什笑笑,不言語,隨便他猜去。聽得姚興又說:「當年國師之妻,若能產下後嗣,如今正是青春年歲。風采翩然,定肖國師。朕念及此,實覺可惜啊。」

  羅什跟我對視一眼,不知該如何回應姚興。姚興看我們在交換眼神,哈哈大笑:「好在法師睿敏,自有神機。很快便能得雙生兒,哈哈,可喜可賀啊。」

  羅什有些尷尬,合掌一鞠:「陛下,前番之語,乃是錯算。羅什現在才知,我妻患有頑疾,怕是無法再妊娠了。」

  姚興一愣,搖頭道:「如此,真是可惜。」喝口茶,想一想又說,「國師,讓朕替你安排吧。」

  我心中一緊。姚興的所謂安排,便是送十名宮伎了。這是史實,無法避免。到時我該怎樣辦?

  羅什搖頭:「陛下無須費心。羅什已垂老,還有更重要之事,等待羅什在有限之年完成。」

  姚興詫異:「國師已在講法收徒,還有何事更重要呢?」

  羅什正容,緩步說道:「佛法東傳入中原,始於漢明帝。魏晉之後,經論漸多。然已存之漢文佛經,皆為天竺西域僧人所譯。行文聱牙,義多紕繆。皆由先譯失旨,不與梵本相應。如此經文,實難為中原眾生理會貫通。羅什在中原多年,通覽漢書。若能將羅什所學梵文經律譯轉漢言,可大興中原佛法。」

  姚興越聽越興奮,不禁拍掌稱道:「好!國師梵華皆通,確是譯經不二之選。不若就在草堂寺設立譯場,需任何資助,朕必允諾。」②

  「譯場組織嚴密,需多人相助。羅什有二十四名龜茲弟子,他們在梵經上可助羅什。但有能力相助譯經的漢人弟子唯有僧肇一人,恐無暇一人身兼筆受證文諸多事項。」

  「這個好辦!」姚興兩眼放光,點頭道,「朕即刻下旨,招募各地有才學之僧人來此,拜國師為師,一同助國師譯經。」

  姚興走後,下午佛陀耶舍終於到了。他漢語不暢,費了不少力氣才到達草堂寺。羅什已在之前聽我詳細說了與佛陀耶舍見面的過程。他對好友來長安相助譯經雀躍不已。兩人二十多年未曾見面,自有許多話要說。我讓他們暢談,自己在僧肇的陪同下熟悉周圍環境。

  在偌大的庭院裡細細走了一遍,碰到不認識我的人,僧肇便一臉嚴肅地告知我的身份。還見到了幾個羅什的龜茲弟子,他們都認出了我,莫名驚詫,卻對我畢恭畢敬。我也不想多解釋什麼,只是笑著告訴他們,我自娘家回來了。

  「羅什,累嗎?」我在幾案上再添一盞三支燭,用剪子剪去炭化的蠟燭芯子。光線亮堂多了,卻依舊不能與現代的電燈相比。看到自己與他在紗窗上剪出兩個親昵的身影,想起李商隱的「何當共剪西窗燭」,心裡暖暖。

  「不累。」他搓搓眼角,用毛筆在硯臺裡蘸一蘸,繼續奮筆疾書。只是,時不時搓搓眼角。人離開幾案越遠,眼睛卻是越來越眯起。

  「來,不要動。」我柔聲說,將老花眼鏡取出,幫他戴上。

  他詫異地看眼前的本子,又拿起來上上下下地看。嘴角彎出好看的弧度,轉頭問我:「此是何物?為何一戴上便能看得這麼清楚?」

  我看著戴眼鏡的他,心中好笑。他戴了眼鏡,儒雅得如同大學裡的教授。步入老年的他,與當年的鳩摩羅炎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不禁感喟,遺傳的力量真大。

  「這叫老花眼鏡。人上了年紀,便會看不清楚。這個眼鏡,利用光學原理,可以幫你恢復正常聚焦。我們那裡的老人,都在看書寫字時戴上它。」

  他正要讚歎,我歎氣:「我帶來的是二百度的老花眼鏡,這是五十歲左右的人最常見的度數。但不一定準確,最好應該到醫院去驗光配鏡。唉,可惜你去不了……」

  他不答,只是溫潤地笑。眼角、額頭、嘴角都皺起絲絲紋路,頸項上還有圈圈皺紋。這麼多大小不一的溝壑卻無損他的清雅。他的氣質已經昇華如窖藏多年的醇酒,歲月磨礪增加了綿厚的濃香,滴滴沁人。這樣歷盡風霜的臉,比少年時更耐看,凝視多久也不會膩。

  他大大方方地任我看,不像少年時動不動就臉紅了。見我一直看不夠,他有絲好笑,伸手想拉我。

  「對了,還有東西呢。」我故意跳開,「把你的腳抬起來。」

  幫他穿上厚厚的到膝蓋的羊毛襪。這是出口到俄羅斯的襪子,上百塊一雙,我一口氣買了幾十雙。「暖和嗎?冬天穿著這襪子,可以防凍瘡再犯。」我說道。

  「嗯。」他抬腳看看,自己忍不住又笑,「千年後的東西,羅什居然能用上,真是奇妙。」

  我還帶了幾十盒刮胡刀片,十幾把剃鬚刀。這些行李裝到背包裡提給皚皚時,她都嚇了一跳。我絮絮叨叨地拿給羅什看,他微笑著從櫃子中取出一件東西,用手帕小心地層層包裹。打開後露出一把鏽跡斑斑的剃鬚刀,是我當年帶來的。

  我鼻子酸酸,掏出手帕擦眼角:「都鏽得不成樣子了,扔了吧,有這麼多新的呢,夠你用好幾年。」

  他不答,仍然微笑著,又重新包裹好,放回櫃子。他穿著羊毛襪,戴著眼鏡,拉我入懷,圈住我的腰,埋首在我髮際。熱熱的呼吸噴在頸上,有絲悸動。我嗯哼一聲,看著幾案上他寫的東西問:「在寫什麼呢?」

  「這是為陛下所著的《實相論》,共兩卷。羅什已寫了近一個月,很快便能寫好。」他貼著我,柔聲說,「大將軍姚顯,左將軍姚嵩,屢次請我去長安大寺講說新經。待寫完《實相論》,我們去長安。」

  我一愣:「我也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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