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隊伍裡響起越來越多的哽咽聲,羅什抬頭環顧,幾千個衣衫襤褸的人,只為能得一頓飽飯,離開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戰場。羅什嘴角抽動,眼底流出無盡悲傷。轉頭對弟子們叮囑幾句,眾弟子散開,走到隊伍中間,為要求祈福的人念平安咒。人群中絕大部分人都合掌閉眼,虔誠地接受佛祖的賜福。

  雪片又開始飄落,簌簌的落雪聲,喃喃的梵唱聲,壓低的哭泣聲,一張又一張蓋了紅印的紙,迅速壘滿了徵兵台。

  那天晚上,他久久不睡,外面泛著淒慘白光的雪地,映襯出他悲戚的神色:「艾晴,人活於世,受盡苦難。我輾轉無力,無法阻擋天災,也制止不了人禍。我究竟能為他們做什麼呢?」

  心裡的哀戚不下於他。為他披上棉衣,拉過他的手,靠上他肩膀。

  「你可以做很多的。佛教便是產生於苦難之中,佛陀見到塵世間一切皆苦,於是便有了佛教。這是讓人暫時忘卻苦難的精神慰藉,也是對未來的美好幻想。我記得一位西方大哲說過,『宗教是被壓迫心靈的歎息,是無情世界的感情』。」(引自馬克思《黑格爾哲學批判導言》)

  我轉身面對他,用力握住他的手:「羅什,盡你所能,讓那些受苦之人有一絲精神慰藉吧。就算是最終無法逃過凍死餓死的命運,也起碼讓他們在死前,抱著對來世的期許滿足地閉眼。」

  他回望著我。為了節約,我們沒有點燈,但雪地的反光依舊照亮他眸子裡的深沉悲慟。他將我攬入懷中,低喃著我的名字。而我,任由淚水沾濕他衣襟。這些日子看到的,對我,何嘗不是一種心靈上的震撼呢?

  呂弘的徵兵在五日後結束,一共徵召了三萬餘人。流民中除了老弱病殘,已經見不到年輕一些的人了。三日後,呂弘帶著新招募來的兵,還有大批糧食,出發去援助呂光。隊伍開拔時,羅什帶著弟子去為他們祈福,加入軍隊的流民總算是穿上了棉襖,草繩紮在腰間,背後一個大大的「卒」字。流膿的手執著弓矛,眼裡滿是迷茫。要靠殺死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得到饅頭。更有甚者,在這種野蠻的大混戰中,他們面對的敵人中也許就有自己的親人。

  那一整天,姑臧城內到處是哭聲,仰頭看天,任雪片飄落在臉上。想起北朝民歌中有一首《隔離穀》,描畫了兄弟相殘的慘像:兄在城中弟在外,弓無弦,箭無括,食糧乏盡若何活!救我來!救我來!

  沒有這場穿越,我永遠都不會切身體會到命如螻蟻是什麼意思。

  我依舊在每天忙碌著,手腳平生第一次長出了凍瘡,又疼又癢,擦薑片也無濟於事。可這些都無暇顧及,因為一個噩耗打擊得我們一蹶不振。

  農曆十二月中旬時,如我所知,糧食漲到每鬥五百文,已達該段歷史時期最高價。李暠沉著臉來找我們,說他已支撐不下去了。他所有的產業,諸如客棧、酒家、藥鋪等都無法再經營下去,田租也因為佃農的流亡根本收不到。他遭受了歷年從未有過的損失。倉庫裡剩下的那些餘糧,得保證整個李氏家族能安然度過這個寒冬。

  這對於我們不亞於晴天霹靂。失去了他的支持,我們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羅什和我苦苦哀求他,卻也無用。李暠只是滿臉歉意地告訴我們,這次他迫不得已食言,是他的不對。如果我們有除了賑災以外任何要求,只要他能辦到,他一定會辦。
  那天晚上,羅什默默地收拾著,將書、多餘的衣物,一切他認為可以變賣的東西整理出來,交給我。

  他目光炯炯,堅定地告訴我:「艾晴,我不會再買書,不用再每日換衣服,更不必隔十數日便吃肉。災民吃什麼,我也吃什麼。但凡能省出錢的地方必須得省。傾家蕩產,羅什也要救人。」

  我一驚,手上的書散落在地:「羅什,除去徵兵之數,災民仍有七八萬。單憑我們自己的存糧,最多只夠賑災兩三日。兩三日後,我們自己怎麼辦?」

  他沉默著撿起書放到幾案上,怔怔地盯著油燈微微跳動的燈芯,油燈照見他眼裡的萬般無奈與沉寂哀傷。我知他不忍,可我一定得說。

  我委婉小心地拉過他的手臂,柔聲勸道:「羅什,放棄吧,我們已經盡力了。這些糧,得留著我們自己過冬……」

  「不可。」他打斷我,澄澈灰眸裡透出異乎尋常的執著,「我們還可變賣東西,我還可再去找達官顯貴捐助。現在還未到窮途末路之時,我絕不放棄。」

  我想起《晉書》裡那短短幾句話,突然悲從中來:「可是,這場饑荒,本來就會……」

  「明日,我去找呂紹。」他似乎根本沒在意我說了什麼,眼光熠熠生輝,整個人被昏黃的燈光剪出異樣的光暈。此刻的他,如同悲憫的佛像般聖潔,是這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我將他的手貼在心上,凝視他清澈如泉的眸子,深吸一口氣:「好,這是你選擇的。我是你的妻,就該跟你同甘共苦。」

  他撫摸著我的臉,溫軟的唇落在臉頰上:「艾晴,你瘦了……」

  為我撩開髮絲,眼底湧出晶光。喉結在優雅的頸項中起落,哽聲說道:「你的時代多好,沒有這樣的災荒,沒有慘無人道的戰爭。來這裡跟著我,讓你一起受苦了……」

  我拼命搖頭,終於遏制不住,倒在他懷裡哭。我的確從來沒有受過這樣苦,二十一世紀來的我,太習慣和平年代的物資富足。但是,我的時代也有這些苦難。只是它們離我太過遙遠,我也就頂多欷?#91;幾句。沒有來一千多年前的十六國,我怎能料想到自己三日後也要開始忍受饑餓。而我哭,不是因為懼怕即將到來的饑腸轆轆,也不是因為要日日目睹那麼多人死亡,而是因為我知道這場饑荒的結局。幾次三番話到嘴邊,卻依舊吞了回去。何苦要提早讓他知道這殘忍的幾句記載呢?我寧願自己忍受知道結局的折磨,依著他的心願,盡我之力支持他。

  六十八、姑臧城內的難民營

  第二天羅什在宮外等了一整日。目前姑臧城內最大的執政官,被呂光封為世子的呂紹,始終沒有露面。羅什的腳,因為在雪地裡站了太久,生出一圈凍瘡。晚上用熱水泡時,又癢又痛,額頭直冒汗。我心疼地為他擦薑片,他仍是努力笑著,告訴我沒事。

  這天一早,我們按照往常一樣,走向南城門,要去城門外災民最集中的山坡。呼延平和羅什的弟子們背著十幾袋糧食。今天一過,我們便再也無力賑災了。庫房裡只剩下最後五鬥小米,還是在我強烈堅持下留住的。

  到了城門口發現不對勁。城門緊閉,幾百個士兵在巡邏,門口貼了張告示,太多人擠著,看不清內容。只見有人從人堆裡出來,我連忙上前請教。

  「唉,說是為防流民鬧事,從今日起關閉城門,驅逐城內所有流民。」老者拄著拐杖,搖頭歎息,「天寒地凍的,這令一下,便是連一條活路都不給那些流民。可是,誰還有心思管他們呢,自己都不知什麼時候餓死啊……」

  我心中一涼,肯定是呂光世子呂紹下的命令。這招太絕了!七八萬人啊,都是婦孺老幼,難道讓他們活活凍餓而死嗎?正在悲憤中,看到羅什走向城門,大聲要求他們開門。這些士兵對羅什還是很尊敬,卻沒有一個人敢私自打開城門。我走過去,拉住羅什的袖子,對著他搖頭。他面色鐵青地退了回來。身後傳來哀號聲,回頭看,好幾百個流民被驅趕著,跌跌撞撞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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