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
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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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平一個人住在庫房裡,他不愛多說話,小心翼翼地護著慕容超一家。只有無人注意時,才會對段娉婷流露出眷戀的眼神。而娉婷,我看得出她對呼延平也有情。兩個人礙於身份,壓抑著情感。我幾次想勸他們,卻不知該怎麼勸。史書上並沒有段氏再嫁一說,也許,他們會壓抑一輩子。暗自感慨,這樣的亂世,生存比情愛更重要。 十一月中旬時,二十四個滿面塵土的龜茲僧人尋到了我們的住所。他們居然冒著危險,穿越沙漠,歷經半年時間,終於來到姑臧,追隨他們的上師——鳩摩羅什。別說羅什看到他們感動得熱淚盈眶,連我,也為這群僧人們的執著觸動。 他的弟子們還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東西。有金銀、嶄新的衣物和龜茲特產,都是弗沙提婆托他們帶來的。原來弗沙提婆資助了他們所有的差旅費用。除了金銀以外,還有兩封信。一封是弗沙提婆的,說龜茲現在很平定,家中一切安好,求思泳思更可愛了,希望我們保重身體,若有機會,回家鄉看看。另一封信是與羅什亦師亦友的佛陀耶舍寫的。羅什年少時在沙勒曾跟他學習大乘。他已經知道羅什破戒娶妻之事,扼腕之餘,並無嚴厲的譴責。看得出來,對於佛陀耶舍的同情,羅什心存感激。 姑臧沒有正規寺廟,此刻也沒有多餘的錢讓他的弟子們住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們一下子又多了二十四個家庭成員。我們的家,我想想都覺得怪異。從人種上來說,有漢人、龜茲人、鮮卑人和匈奴人。從身份上來說,有僧人,有僧人的妻子,還有未來的亡國之君、皇后和太后。這樣一群人,組合成一個奇特的家庭,每天的工作便是跑災民聚居區。羅什有時會讓弟子代勞講經,他還有另外的工作:行醫看病。 我根據自己讀過的歷史記載,知道糧價必定會不停上漲。所以說服李暠,先拿出錢囤積糧食。我自己也把絕大部分錢換成了兩百鬥高粱,一百鬥小米,還有五十鬥小麥,堆滿了我們的雜物間。我以為有了李暠和我的這些存糧,可以接濟流民一段時間。可是沒想到,隨著隆冬的到來,情況比我知道的還要糟糕。 十一月下旬天氣驟然變冷,風似刀割,雪如絮下。災民更多了,南郡西平一帶本來災荒不是太厲害,卻因為呂光在跟這兩地的原前秦太守打仗,為避戰亂,又有不少人流亡到姑臧。每天有七八萬面黃肌瘦的人排隊在我們的施粥點外,雪花積在肩頭,往往等排到了,早就成了雪人,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凍爛的傷疤流著惡膿。排隊時隨時都會有體弱之人倒下,不再有呼吸。羅什說過,不讓一個災民餓死,可是,恐怕沒到餓死,便已有人凍死了。 我說服李暠捐贈了一批棉衣,但只有一千套,僅夠分給老弱病殘。我們自己又添了兩百套,可是,每日都有裝著凍死者屍骨的板車往城外拉去。存糧以驚人的速度在減少,每天發完粥後還有大隊人眼巴巴地看著我們。粥已經變得越來越稀,可是仍然不能讓每個人分到一碗。再去買糧,價錢又翻了一倍。 雖然賑災一事上,李暠出了絕大多數錢。可是看到每天粥不夠分,不好意思讓李暠再多加糧,我在羅什要求下把自己的存糧添入。這樣,我們庫房裡的糧也在迅速減少。而我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們沒有收入來源,每天坐吃山空。僅管弗沙提婆給了很多錢,但都抵不上要養這麼一大家子。我這個財政大臣,每日犯愁什麼時候我們自己也要開始變賣家產了。 羅什根本沒有金錢概念,他身上壓根就不能帶錢,無論多少都會被他花光。不是施捨給乞丐,就是買書。多年供養優越的生活讓他養成了典型的富貴病。比如,在吃飯問題上,他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喜歡精緻的菜色。雖然他從不說,可我能看出他不愛吃高粱麵糊糊。其實又有誰喜歡吃呢?小米粥還有清香,高粱面卻又澀又梗。 我是江南人,從小吃慣米飯,但在龜茲時每天吃麵食,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到姑臧後第一次吃到了高粱,才知道高粱的難吃,而且吃了高粱面窩頭肚子容易發脹。可是高粱耐旱,在夏日的旱災中,麥禾枯死,只有高粱還能有收成,所以它是最便宜的糧食。我們賑災主要靠的就是高粱和小米。而我們自己,都是讓公孫氏和段娉婷做好面、饅頭、餅子,帶到賑災現場我們一家子自己吃。我沒那麼偉大,要跟災民吃同樣的東西。我們現在的經濟條件,再拮据,也還沒到這一步。 羅什在穿著上倒是還好,因為總是穿僧袍,打過些小補丁的衣服,只要不明顯,他還是會穿,但卻很愛整潔,甚至有些潔癖。這幾天在災民中間跑,他從沒表現出嫌髒,但每天回到家便會換下衣服,第二天要穿漿洗過的乾淨衣服。 他有一項很大的花銷,便是買書。他在龜茲的書無法全部帶來,只挑了重要的,也已經是我們一路來最沉的行囊。到了姑臧,可以接觸到更多漢文書籍,他更是如同海綿一般吸收著漢地的文化。看書成了他最大的業餘愛好,而且這也是為他日後譯經打基礎,所以剛開始我也從來不限制他買書。可是,活字印刷還沒有發明,紙張又貴,這個時代的書籍比日用品貴上幾十倍。而他往往是看到喜歡的書,連價錢都不問就買下,剩下我尷尬地掏空口袋。 這個男人,唉,除了做精神領袖,還真的不懂柴米油鹽。我很慶倖的是,在龜茲時我已有意識地訓練自己在古代的生活能力,不至於束手無策。 十二月時,流民數目激增,已達十多萬,抵得上姑臧城內的居民數目。城內經濟蕭條一片,什麼都在跌價,除了糧食。很多人在門口擺攤變賣家產,一天下來也換不回一鬥糧食。 城外災民聚集的山頭,整片山的樹木皆被剝皮,大雪覆蓋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稈、稻草、麥稈,甚至棉襖裡的棉花,都成了救命的糧食。災民們把它們碾碎,摻水熬大半天,能夠熬出些澱粉來。每日還有人因為誤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羅什得到消息,趕去救時,人已口吐白沫,滿臉青紫,面目駭人地死去。 災民中有人開始得浮腫病,一擠便出黃水,走路搖搖晃晃。還有許多人因為吃糠,吃觀音土便秘,渾身瘦得皮包骨,卻挺著奇怪的大肚子。我曾親眼見到他們在破敗的窯洞裡,翹著光屁股,互相用樹枝掏,鮮血長流。被掏的人一聲高一聲低地呻吟,無論我跌跌撞撞跑到多遠,耳邊依舊不時響起那些慘叫聲。 呂光的平叛進展得並不順利,於是街頭張貼出了徵兵告示,十五歲以上五十歲以下,還特意說明,從軍者可得溫飽。就這幾個字,讓流民中但凡還有把力氣的男人,皆報名參加,擠滿了鼓樓一帶。 我和羅什、呼延平、段娉婷,還有羅什二十多個龜茲弟子一起,經過鼓樓。呂光次子呂弘在負責徵兵,看到我們時,偏過頭故意不理。我心裡來氣,有什麼好得意的?他在呂纂逼死呂紹後也想自立,卻被呂纂打敗殺死。呂光的兒子們,除了窩裡鬥骨肉相殘,別的還有什麼本事? 「軍爺,先分個饅頭吧。俺投軍,就是想給俺娘吃個饅頭。」 一個變聲期的粗啞嗓子引起我們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發育最多十三四歲,流著鼻涕,臉頰上凍得發紫。腳上一雙爛鞋,腳趾頭露在外面,黑糊糊一團。 「饅頭得等入了營才發,現在沒有。」那個在忙著填名錄的軍官不耐煩地回答。 「那要啥時候有啊?」 「囉唆,你到底投不投?下一個!」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紅色印泥上按一下,然後往紙上按。一條性命便這樣賤賣出去了,還是個孩子啊。 「順兒,娘不要你去投軍啊,你才十三歲。」一個婦人跌跌撞撞跑來,一把扯著孩子號啕大哭。 「軍爺,我有十五了,我娘捨不得才這麼說的。」小孩看到軍官皺眉,連忙討好地說。來了幾個士兵,把他娘的手拉開,帶著小孩往後面的營帳走。 小孩回頭對著婦人喊:「娘,等會兒發了饅頭,順兒就給你帶來。」 我辛酸得不忍看下去。這個順兒太天真了,入了那營帳,他怎麼還可能再出得來?看到身邊的羅什在懷裡掏,卻什麼都沒掏出來,對著我耳語:「還有錢嗎?」 我點點頭,摸出幾個銅板,走到那個仍在哭泣的婦人身邊,交給她。她抬頭,髒得不成樣子的臉上看不出膚色。她沒有接,突然對著羅什跪下:「我不要錢。法師,求求你念經保佑我兒子平安回來吧。」 羅什動容,虛扶一下,我趕緊拉她起來。 「法師,也幫我兒子念經吧。」 「法師,還有我,我是孤兒,您就幫我念一次吧。」 「法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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