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不負如來不負卿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未傷及根本,乃是大幸。」看到羅什臉上的不忍之色,杜進說道,「自大雨起至洪潦,不過一個多時辰。災起瞬間,又是深夜。若人人安睡,後果不堪設想,豈止死這數千之眾?怕是我等皆要喪身在這山谷之中。幸有法師堪輿天機,又得公主辛勞通知,眾人皆未睡,方能快速撤離。」

  羅什將眼光看向不遠處那個噩夢般的山谷,眼中流出悲憫,長長吐口氣,對著杜進再雙手合什一拜:「杜將軍,死難者下葬時,請容羅什為他們誦經超度。」

  「法師真乃慈悲智慧之人,杜某著實佩服!法師今後有任何差遣,杜某定萬死不辭。」杜進突然抱拳對著羅什半屈膝,這麼隆重讓我們嚇了一跳,羅什趕緊扶他起來。

  「對了,不知公主昨夜用的是何燈?居然從極遠處也能望見,且成束狀,可隨意揮動。」杜進又對我拜了一拜,「昨夜如此無序混亂,若非公主指示得當,駝馬塞道,定會耽擱時辰。此役,公主功勞甚大。」

  「這個……」我齜著牙,腦子拼命地轉。

  「此乃康居國王送與我王的禮物,聽說是從極西的大秦而來。我王也只此一盞,贈與公主。」

  瞥眼看他,卻見到一臉的無波,我只好齜著牙添一句:「對啊,這世間只此一盞,可惜昨夜泡在水中太久,已經壞了。」這倒沒騙他,真的是泡壞了。

  杜進表示一下可惜了,再說幾句,便去安排紮營之事。我噓出一口氣,偷偷扯他的衣角:「你不是不可妄言嗎?」

  他看我一眼,淡淡地說:「若說那是千年後的物件,他更會覺得是妄言呢。」

  他兩眼又犀利地射向我,我趕緊做繳槍不殺狀:「對不起,我不敢了。下次絕對不在人前拿出未來的東西。」

  他歎口氣,拿下我舉高的手,滿眼疼惜:「非是為此責備你。事有輕重緩急,昨夜那種狀況,當然該用。只是,昨夜你那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差點凍出病來,想讓為夫急死嗎?」

  我愣住,然後沖他笑。為夫?他第一次用這個稱呼,心裡暖烘烘的。

  「瞧你,還笑得出來!」他著惱了,輕敲我的腦門。他小時候都是我敲他的光腦門,什麼時候顛倒了?正想咕噥幾句,見他肅然說道:「若是凍出病來,呂光不會為了你一人養病停下整支隊伍。這一路顛簸,又缺醫藥,若是病情加重……」

  他突然停頓住,臉上現出我從未見過的害怕神情,眼帶哀傷地看向我:「這裡無法醫治的話,羅什恐怕只能讓你回去自己的時代……」

  心裡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他害怕的原因。老闆的話在腦中迅速掠過,一時之間,我竟比他更恐懼。嗯哼一聲,盡力驅散那些我不想面對的事情,對視上他深邃的雙眼,鄭重地舉手發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保護自己。因為你,我從來沒有如此刻般覺得自己的身體是這樣重要。這身體不光是我自己一人的,也是你的。」

  他嘴角彎一下,笑得風輕雲淡,將我舉起發誓的手掰下:「我們去看看有無傷員吧。」

  他溫和的手拉著我走,春風拂起他的僧衣,陽光明媚地在他身上灑下金色光芒。我偷眼看他秀逸的輪廓,禁不住浮上笑意,手指交纏進他的手,跟他一起向前走。

  我們休整了三天才出發。死去的數千人,有很多已經被洪水沖得屍骨無尋。找到的只有三分之一,挖一個大坑,把所有屍體堆在一處掩埋了。為了呂光的愚蠢與偏執,他們付出性命,卻連個墓碑都沒有。羅什三天裡一直很忙碌,堅持為每位死者念一遍往生經。呂光看見羅什總是陰著臉避開,大概覺得丟了面子。

  三日後我們再次走入了那個記憶慘痛的山谷,整個隊伍都沉默著,只有嘈雜的腳步,馬車的碌碌,駝鈴的叮噹聲,回蕩在山谷間。頂上的一線天空,陽光照常灑落,幾千人一夜間魂斷絲路,卻有誰能記憶起?

  ——注解——

  ①《晉書鳩摩羅什傳》記載:光還,中路置軍於山下,將士已休,羅什曰:「在此必狼狽,宜徙軍隴上。」光不納。至夜,果大雨,洪潦暴起,水深數丈,死者數千人,光密異之。

  六十一、吐魯番的記憶

  在焉耆,呂光受到了國王隆重的接待。他西征時,進兵至焉耆,國王泥流就已經率其附屬國請降。現在東歸,焉耆王泥流更是竭盡所能討好,所以呂光在焉耆停留了五天左右,又收了焉耆王很多禮物。焉耆與龜茲語言風俗人種都非常相近,所以在這裡的五天,我們似乎又回到了龜茲。能有這樣的熟悉感,讓羅什幾日裡都高興異常。

  出了焉耆,我們一直沿博斯騰湖走了數日。這是中國最大的內陸淡水湖,浩瀚的碧波蕩漾,湖邊長滿茂盛的蘆葦和香蒲。各種水鳥一群群嗷嗷叫著掠過水面,時不時看到當地焉耆百姓撐著小船打魚。每日紮營後便有很多士兵去湖裡抓魚,所以那幾日我們的晚餐豐盛了很多。

  五月份我們進入了世界上最低的盆地之一吐魯番盆地,吐魯番是維語,這時代還未出現這個稱呼。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這裡屬於車師前部地域。此刻,氣候已變得炎熱乾燥,還沒到最熱的夏天,吐魯番火洲的威名,便向我們迫不及待地展示出來。行走數日,眼前唯一出現的便是空曠的不毛之地,極端荒涼。時常刮起的大風,吹得人東倒西歪。地上覆蓋細細的鹽粒,鹽殼仿佛吸收了光線,地面發出恍惚的微光,天際偶爾出現莫名的湖水樹木,種種怪像,卻是海市蜃樓之故。

  不多久,我們進入了車師前部的王城。這座城市建築在兩條河交匯處三十米高的懸崖臺地上,只有一條狹窄的土路能通到城門,地形之獨特,讓人叫絕。在現代我曾經來過,只看到滿目土黃色的殘破,被稱為交河古城,它是二十一世紀最大最古老,也是保存最好的土建築古城。《漢書o西域傳》曾記載:「車師前國,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城下,故號交河。」車師前部統治這片地區已達五百餘年。而據歷史記載,這裡過不了八十年,也就是等車師最後一代王死後,柔然立闞氏伯周為王,車師前部改稱為高昌國,政治中心也將從交河遷到幾十公里外的高昌故城。玄奘西行曾路過高昌,與高昌王鞠文泰結拜兄弟,《西遊記》裡的禦弟,便是這樣來的。

  車師前部是去長安請求苻堅西征的幾國之一,而且自願充當呂光的嚮導。所以當呂光到來,歡迎儀式極盡隆重。黃昏時分我們在音樂舞蹈和鮮花中走進城門,讓我一陣恍惚。對我而言,不久前看到的廢墟,眼下卻如此鮮活地以繁榮面貌呈現在我面前。滄海桑田,真的不過是轉瞬間事。

  軍師王城一直繁榮到十三世紀末,此後蒙古貴族海都叛亂,經過多年的殘酷戰爭,先後攻破高昌,交河,並強迫當地居民放棄傳統的佛教,改信伊斯蘭教。在那場戰爭的最後,車師人把婦女兒童全沉入井裡,以免他們遭受侮辱與奴役。這些井的遺跡,我在二十一世紀看到過,現在,我走在交河城的大街上,又再次看到了這些井。據歷史記載,當年蒙古人破城後,實施他們一貫的燒殺搶政策,一座一千五百多年的城市,就此全部摧毀。而現在于市中心的全大佛寺,一旁用厚土牆砌成的王宮,還有官舍,到了二十一世紀,都殘留著烈火焚燒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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